载涛,何许人也?乃是满清醇亲王奕譞的第七子,光绪皇帝的同胞兄弟,宣统皇帝溥仪的皇七叔,前朝军咨府大臣和禁卫军训练大臣,身旁朗润园的最后一位主人。 当然,如果只是这些,程诺看都不会看他一眼,什么贝勒啊王爷的,都是过去老黄历的,现在都讲究“德先生”。但眼前这位可不同于那些八旗子弟,落魄后就住在北京小汤山大柳村的先人墓地,为了补贴家用就在德胜门外收卖破烂,瞧刚才那两句老练的吆喝,他自己不说谁能知道这位之前还能是个贝勒爷呢。 即便这样载涛也坚持着自己的做人底线,无论是横行一时的张作林,还是肆虐四方的土肥原贤二,亦或者南京方面的宋哲元,多次请他出山许以高官厚禄,他都给拒绝了,直到解放后接受伟人的邀请,才担任我军炮兵司令部马政局顾问,去世后直接被安葬在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与他的大侄子成鲜明对比。 毕竟葬在八宝山,和葬在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那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李老三哪懂这么多,满脸不服气:“管你丫载涛还是载货,老黄历该翻篇儿了,你要真这儿厉害,哪还用得着在这儿收破烂,找你们旗的都统领要钱零儿啊!” 载涛斜了他一眼,轻蔑道:“人家民国拿这笔钱,无非是为了活动市面儿,至于有没有能到手多少,我心里会没数?嗳,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不过一拉车的懂什么?” 李老三气笑了,回到三轮车旁把车铃拨响:“睁大眼好好瞧瞧,我拉车的都知道凭本事吃饭,一份力气一份钱,这叫心安理得。” 载涛也跟着把手里的拨浪鼓摆动:“那我收破烂的就不是凭本事吃饭了?” 眼瞅着两位倔牛要斗在一起,程诺赶紧上前打住。 “载先生,这么说您是这座朗润园的主人,可否带我们进去参观一下。” “参观倒没什么问题,就是不知道阁下是哪位?”载涛扫了一眼李老三,回过头来说道:“张三可以进,王五也可以进,但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是万万进不得,我怕闪瞎了他的眼。” 李老三本来想继续斗上两句,不过想起有先生的事要办便不再理他,从腰上把抹布解下来,就当说的不是他,自顾自吹着口哨,甩着车把上并不存在的灰。 程诺微笑道:“鄙人是北京大学的一名教书匠,禾呈程,千金诺。” 载涛恍然大悟,本来他就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说起话来自然是无所顾忌:“原来你就是这段时间四九城热议的‘三轮教授’啊,我就说嘛,怪不得你这洋车我都没见过,不过话说回来,袁项城他家的车夫都没这么狂过。这次过来你们是有什么事吗,不会只是来遛弯儿的吧?” 绰号流传的速度总是能赶在正名前,程诺对这句调侃丝毫没放在心上:“这次前来叨扰先生是因为鄙人创办了一家私立教育机构,扩张较快导致场地不足,正为其寻觅一处合适的地址。” “这么说我就懂了,原来程教授也是看上这块园子了,不错,有眼光。”载涛很高兴,将身上的东西简单收拾一下塞到筐里,来到院子门口就准备开门:“不过我也有些日子没来这地方了,瞧瞧这锁都落了灰。” 不愧是皇家园林,虽然从外面看上去落魄了些,但走进去一看别有洞天,面积超百亩,主体为一方形岛屿,岛上外环围以一圈假山,山外环以曲溪和湖泊,外围又筑有一圈连绵的假山,山外边才是围墙。如此重重围合,使得园子极为内敛而幽深。 越往深处走,程诺越有种刘姥姥刚进大观园的感觉,觉得什么都很新鲜,不过仔细想想也是,这园子的原主人恭亲王及其前身主人们波澜起伏的命运,也与《红楼梦》中的荣宁二府差不多,周汝昌等红学家及一些红学爱好者就将这里戏称为故事的“原产地”。 “怎么样,程教授,这园子你还满意吗,别看现在杂草多了点儿,稍微雇上几个人,就能把这园子给你收拾的干干净净,这年头嘛嘛儿都贵,就人头便宜,只要你能管的上几口饭吃,随便就能拉上几个人。”载涛趴在石桥栏杆上,揪起一把树叶往池子里洒:“还真是好长时间没过来了,这鱼儿看到人都不过来了。” 下属五大院系,将来又要设置十多个研究院,景色虽然重要,但程诺更关心房间数量:“载先生,目前园子有多少房间啊,我那个私立教育机构可有不少人。” 载涛逗着水中的鱼,笑道:“现在房子有237间,游廊31间,三孔石平桥一座,就是咱们脚下这个,四方亭也有一座,就在前面,一会儿带你看看。” 程诺点点头,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又问道:“现在都能住人吗,两百多个,咱们总不能一个一个挨个看看吧?” 载涛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幼,这还真不好说,我家里就那几口人,现在又不在这住,估摸着还真不乐观,真想住进来免不得要大修一下。” 园子虽好,可也得有人勤打理,少了人气坏的速度一天比一天快,说不定某处房子都成了危房。 载涛之所以实话实说,除了跟性格有关外,他也是想把朗润园赶紧出手,前朝好歹也是贝勒爷,养尊处优惯了,这几年苦日子实在是不好过,家里古董就那么点,早就卖的差不多,要不谁会想着住墓地,收破烂。 撑到1928年,朗润园就被卖给了辅仁大学,载涛全家则搬回他自己的山老胡同宅院,后来又手里没钱把老宅又给卖了,再次迁到某处马厩院里,解放后还是伟人拿出自己的两千元稿费,亲自帮他修缮住房。 把院子逛了大半,程诺不心动那是假的,将来某位研究院研究受阻,出来散心时喂喂鱼,看看花,说不定灵感就来了,这么好的园林到后面打着灯笼可就难找了。 载涛也是个能察言观色的主,看到程诺的眼神有些闪烁,就知道今天的事可能会成,心里暗自松了口气:“程教授,走吧,我再带你往前看看。” 本来程诺有些犹豫,不过再看到几个装饰物后,彻底燃起了买下的决心。 “载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一对麒麟不是园子原本就有的吧?” 载涛哈哈大笑:“程教授好眼力,这一对麒麟就是我从市面上淘来的,乃北边圆明园的旧物,如今放在这杂草之间,感叹岁月无情啊。” 随后程诺还发现了一处丹墀,还有西洋楼的石刻构件翻尾石鱼等,询问之下原来这位主人虽然生活拮据,但碰到圆明园散落的文物,总会想办法收集下来,后来还真让他给收集了一些大件,让人心生佩服。 与这位先生搞好关系,打下良好基础,将来在文物保护方面一定能多多合作,这年代虽然流失文物比较多,但造假的也有不少,有位前朝贝勒掌眼,后面会好办很多。 程诺这边是满意了,但那边也轮到园子主人考校他,虽然出的买价挺高,但载涛总是给含湖过去,再问便是先等等看。 “程教授,不知道你那个私立教育机构都做些什么,好让我心里有点数。” “《国民》杂志听说过吗,它就是我们自己人办的,平时都是研究西学,广开民智,实业兴国。”程诺寻得一片树荫,坐在石凳上。 “原来是你们啊,研究泰西学问的,刚好刚好,我对西学也是大为喜欢。”说着竟然把程诺拉到一个房间,推开门一阵尘土味:“你们那杂志我天天看,不过每次看完总觉得有些遗憾,这不请你这个主事人过来看看我的藏品。” 从艳阳高照的光亮处突然被拉到室内,程诺只觉得眼前一黑,若不是对这人有些认识,难免会误会些什么。 等到视力慢慢恢复,映入眼帘的全是一些观天测星的仪器,像地球仪、三球仪、天象仪、各式天文望远镜等,应有尽有,一应俱全。 或许是怕对方认为自己只是三分钟热度,哪来耍帅用的,载涛特意又拿出一些他自己观测天文的笔记来。 “程程教授,不,程院长,你看看我这些年可一直都在观测,基本上都没间断过。” 带着狐疑,程诺接过笔记翻阅了起来,还没看几页就忍不住对这位园子主人刮目相待:“日食、月食、五星连珠,载先生,你甚至还有哈雷彗星的观察记录?” 载涛有点不明所以,疑惑道:“程院长你说的是宣统二年观测的扫帚星吗,原来泰西都叫它哈雷啊,上面从出现到消失,我都有记录。” 好家伙,好好的一个贝勒爷竟被培养成了天文学家,甚至是程诺穿越以来,见得天文学造诣最高的国人。 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在得知科学院的真实情况后,载涛以半卖半送的方式,以两万大洋的价格卖给了程诺,甚至将圆明园的文物一并交付给科学院。 额外附加条件就一个,允许载涛在《国民》杂志上开办一个天文栏目,对于双方而言也是各取所需。 看起来五万元很多,实际上程诺已经赚了大便宜,像隔壁的淑春园和勺园虽然大,但是都破成什么样子了,完整的建筑都没几座,就这后面还被陕西军阀陈树藩以6万大洋的价格,也是半卖半送给了司徒雷登,在一片废园上建造起燕京大学,也就是后来合并后的燕园。 程诺也不是没想过直接把整个“燕园”给盘下来,但仔细想想完全没这个必要,一来最精华的地方科学院已经拿到了;二来也是给燕京大学及后面的北京大学留下一块生存空间,好歹他现在也是北大的人,掘根这么狠的事还真办不出来;三来这地方这么贵,真是狠心都买下来,好不容易靠卖专利挣的启动资金全能折腾光,后面哪还有钱做实业。 回去的路上,李老三忍不住说道:“先生,咱们这么好的报纸,硬生生插入一个外族人,瞧他刚刚神气那样子,我心里就不舒坦,会不会私下里给咱使坏?” 程诺笑道:“老李放心好了,我在主事人的位置上能干一天,这一天就翻不起浪,心里都有数。” 团结大多数,打击极少数,随着科学院的发展,难免会加入一些其他力量,甚至将来有一天设置外籍院士都有可能,但只要利益方向是一致的,那就有的谈,程诺就可以利用。 李老三脚下蹬车的速度慢了些,说道:“也是,他满清鞑子牛气了这么多年,也该给咱们当牛做马了,要我说,就应该让他多收几天破烂,尝尝这苦日子是怎么来的,可不就是托了他们的福么。” 程诺又笑道:“现在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咱们后面得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这样咱们走路才能更顺畅,走得更远,老李啊,除了识字外,也要多看看书啊。” 李老三点点头:“书里哪有先生懂得多,就这一会儿功夫我就学到不少,能一辈子给先生骑车就行。但话说回来,老载今天一直看着我,前面还以为是故意气我,可后面越来越不对劲,总觉得在哪见过......” “在哪见过?” “好像就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家那口子似的,魂儿都飞了。” “这话说的,咋听得这么怪,老李你可别搞错了。”程诺寻思着历史上这位没有断袖之癖,怎么可能会像李老三这么说的那样,迟疑道:“或许是你看错了。” “我当时骑在车上,可能看的不是我,而是车?真是奇了怪了。” “算了,回头再说,到上坡路了吧,老李你停一下,我下来推车。” “哎先生你别下去,我使把劲儿就能冲上去了......” 两人就这么一路聊着,一路往回赶。 但到了家门口,却发现两个日本人,站在大门处等着他们。 “程桑,久仰久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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