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般愣住了。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好像没明白妲己的意思。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怎么组合在一起,反而变得难以理解了呢?
于是妲己更为直白地道:“那只九尾狐, 就是我。”
般般张开了嘴。
这怎么可能呢?娘亲是不是在开玩笑?娘亲和故事里的那只九尾狐,明明听起来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啊!
“可是, 可是……”般般磕磕巴巴地问, “娘亲你不是……万岁狐王的女儿吗?”
妲己道:“骗人的。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万岁狐王,不过是我编造出的一个身份罢了。”
般般:“那,那……”
究竟在那什么, 她也不知道。
她自出生之日起,就在积雷山长大, 除了罗刹女夫妇, 从来没见过娘亲与任何人来往。而罗刹女夫妇, 也是娘亲在生她的时候认识的。
她不是没有问过娘亲的过去, 只是都被三言两句打发了, 她也没有细究。谁会想到要细究这种事情?她可是她的娘亲呀!
此时此刻, 娘亲正捧着她的脸,眼神沉静而温柔, 没有一丝玩笑的样子。
刹那间, 般般想起了很多以前被自己忽略的事情来。比如娘亲为什么会和真君、老姜在屋里聊那么久,比如帝辛叔叔为什么会在真君府不请自来,比如娘亲明明是去轩辕坟办事, 最后怎么到了玉虚宫……
又比如, 娘亲的剑, 为什么会叫人皇剑。
“害怕了吗?”妲己温声问道,“觉得娘亲不该是故事里那样的人?”
“不,不是。”般般咽了咽口水, 惶然不安地道,“我是想问,娘亲,娘亲真的和帝辛叔叔……是那个……吗?”
妲己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倘若以外人的眼光来看,我确实曾以冀州侯之女的身份,嫁给他过。”
般般呆住。
“那,那我是谁?”她喃喃道,“娘亲你以前告诉我,说我的爹爹早就死了,难道……我其实是……”
难道她其实是帝辛叔叔的女儿?她不应该喊他叔叔,而应该喊他爹爹?
她总共只见过他两回,一次是在真君府,一次是在玉虚宫,难道她就要喊这个只见过两面的男人为爹爹?是不是因为在当年最患难的时候,“狐妖抛下帝辛逃之夭夭”,所以他们两个人现在才很少来往?
妲己看着她一脸复杂的样子,便知道她是想岔了。但妲己也不急着澄清,只问:“如果帝辛真的是你爹爹,你会怎么办呢?”
般般低下头,卷着衣带,半晌才道:“……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我会有个爹爹。”
妲己问:“现在你可以想一想了。如果能选择的话,你想要个怎样的爹爹?”
般般抿了抿唇,重复道:“我不知道。”
人只有缺什么,才会想什么。缺钱,才会想变得有钱,缺爱,才会想有个家。可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和娘亲生活在一起有什么缺的,哪怕是看到红孩儿和牛魔王在一起,也并不觉得羡慕。无非就是红孩儿有父母两个人爱,她般般只有娘亲一个人爱罢了。但也没什么不好的呀,她不还是长这么大了吗?
妲己笑了笑:“不知道也没关系。帝辛叔叔,并不是你的爹爹。你放心吧。”
般般猛地抬起头来。
“他不是我的爹爹?”般般莫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惊讶起来,“不是他,会是谁?”
妲己定定地看着她:“是真君。”
般般等了等,没等到下文,便下意识问道:“真君的什么人?”是真君的同门?还是真君的朋友?
妲己:“没有什么人,就是真君本人。”
宛如当空一道霹雳,劈在般般脑门上。
她傻傻地看着妲己,大脑仿佛卡住了一般,根本无法处理任何信息。
是她听错了吗?是她听错了吧!
大概是读出了她的心思,妲己抬手,将她脱落的下巴合了上去,再一次道:“是真君。”
般般:“哪个真君?”
“二郎真君,杨戬。”
般般眼前一晕。是她在做梦还是娘亲在做梦?这话也能乱说?
但是她的娘亲却道:“不然你以为,他真的这么乐善好施?又是让你住真君府,又是带你出去玩,又是帮你补魂,给你上课,甚至你砸了龙宫,也是他来赔偿——除了你,哪只妖怪敢在他身上动手动脚?你会得到这样的待遇,不是因为他宽容仁慈,只是因为,你是他的女儿。”
般般身子一晃,被妲己一把扶住。
她晕晕乎乎,如坠云雾,努力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万分地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般般本来想说,可是你们不是在我要吃唐僧肉的时候才认识的吗?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既然娘亲就是当年帝辛叔叔身边的那只九尾狐妖,那娘亲和真君肯定也是一千多年前就认识了。但是这又引出了新的问题:既然早就认识,为什么一开始,却要装作不认识呢?
般般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冒烟了。无数种乱七八糟的想法疯长出来,彼此缠绕,又彼此打架,最后把她的脑子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爆炸。
她想起真君陪她逛街时的满眼笑意,想起真君把她护在身后时的隐忍怒容,想起真君因为她听不懂授课内容时的无可奈何,想起真君给她补魂后的苍白脸色,想起真君平实可亲的话语,想起真君宽厚温暖的手掌……
这样的真君,竟然是她的亲生父亲吗?
“在想什么?大胆地问。”妲己说。
般般咬了咬嘴唇,犹豫许久,才道:“所以娘亲,说书先生说的封神故事,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你到底……有没有被阐教追杀?如果有的话,那,那真君……”
妲己怔了一下。她原本以为,般般先会问的是杨戬为什么不认她。
妲己垂眼,想了一会儿,才道:“般般,因为你已经长大了,所以有些事情,我和他,才觉得不能再瞒着你。封神之战,牵扯甚广,且不说在那些凡人嘴里几分真几分假,哪怕是对每个亲历者而言,视角不同,看到的事情也就不同。”
般般心头生起一种不妙的预感:“那娘亲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呢?”
妲己看向一旁,起身,去把窗户关上了,将丝丝的风声彻底隔绝在外。她转过身,看见般般正笔直地坐在凳子上,双拳紧握,僵硬地放在腿侧。
这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但她从小就被教导,大人说正事的时候,不能嬉皮笑脸,爬上爬下,要正襟危坐,乖乖地听话。
妲己深吸一口气:“我虽然嫁过帝辛,但与他并无夫妻感情。后世之所以流传我是因爱慕才嫁给他,其实正是因为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嫁给他,所以才只能以爱情推断。但其实,我嫁给她,并非自愿,乃是受女娲娘娘旨意,入他宫闱。”
般般倏地瞪大了眼睛:“女娲娘娘?”
妲己颔首。
因为当初姜子牙隐瞒了这一切,所以在凡间流传的故事里,无人知晓九尾狐是奉女娲娘娘之命,入宫祸商。
“我在去朝歌的路上,犯了一个错误。”妲己看着般般,轻轻地说,“我不应该,自以为是,去招惹杨戬的。”
……
更深露重,夜凉如洗。
般般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一句话也不说。
她一直都知道,可能是娘亲怀孕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导致她魂魄有损,但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原来,自己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她早该在一千六百年前无声无息地死去,是她的娘亲不甘心,苦寻秘方一千年,才九死一生地将她生了下来。生完之后,又给她喂各种天材地宝,这才把她变成现在这个健健康康的样子。
怪不得,怪不得姜子牙见她第一面,就想给她塞个红包,原来不是因为客气,而是因为,他曾经想要杀了她的娘亲,最后又阴差阳错地杀了她。
他在心虚。他在愧疚。
而她六百年来都不存在的父亲,其实也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过着受人尊敬、无牵无挂的生活。
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一样,她的娘亲,本来已经打定主意偏安一隅,是她不识好歹,妄想去偷吃唐僧肉,又因为听了几句罗刹女的话语,挑衅孙悟空,以致于孙悟空直接将她送到了真君府。
她想起自己见到真君的第一面,他从孙悟空嘴里得知她冒充自己女儿,看向她时,眼神是冷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她已经不太能想得起来。
她又想起小雷音寺的那只人种袋。
弥勒佛说,人种袋一旦合上,若无口诀,就无法打开,但有一种情况可以例外,那就是血亲之人在外以种血为媒,将里面关着的人放出来。
那时人种袋里面关着真君与孙悟空等人,她叼着人种袋逃跑,却不慎撞上了石头,鼻血滴到人种袋上,这才误打误撞地放出了人。
当时她还奇怪这是为什么,哮天犬说是因为早上给她喝茶时不小心混了他的血进去,而这么荒谬的说法,没见过世面的她竟然信了!
“所以,孙大圣后来没有再追究我吃唐僧肉的责任,还愿意各种照顾我,是因为,我是真君的女儿,是吗?”般般嗫嚅着问。
妲己把她抱进怀里:“不完全是这样,自然也是因为你知错就改,本身又讨人喜欢,他才会愿意带着你的。”
“还有三太子……原本是理我的,后来突然有一天见到我就走,是因为知道我是真君的女儿了吗?”般般捏紧了衣角。
妲己道:“知道得太多,只会徒增烦恼,那时我还并不想让你知道这么多,是我让他远离你的。但没想到后来事情发展成这样,就不能不告诉你了。”
她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说,比如哪吒是怎么戳穿她的身份的,比如杨戬是怎么和她决裂的,比如雷震子是怎么捉拿住她的,这些,都被她以“总而言之”“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立场不合”等,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以般般的性格,她应该不断追问明白才是,但这一次,她没有细问,只是沉默地聆听。
般般趴在妲己怀里,吸了吸鼻子。
“怎么啦,怎么要哭啦?”妲己低下头,抬起她的小脸看了看,“当真君的女儿,这么不开心吗?他可是二郎真君呀,以后,谁敢欺负你呀?”
般般闷声道:“我是十尾天狐的女儿,也没人敢欺负我。”
“那可不一样。”妲己柔声道,“他的人脉,可比娘亲强得多。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他女儿了,往后在阐教,在天庭,大家也都会让着你的。你想学什么,尽管去学。当上妖王,指日可待。”
明明是微带调侃的语调,可般般却忍不住红了眼眶,小声道:“可是娘亲你讨厌阐教。”
娘亲虽然没说,但般般现在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娘亲对三太子、对玉鼎真人等,都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有时候甚至还不如对孙悟空热络。如果不是为了她,娘亲恐怕连话都不想跟他们说。
而一直以来有点困扰她,又有点被她刻意忽视的,那些娘亲和真君相处的奇怪细节,如今也都得到了解答。为什么他们两个有时候待在一起的距离比别人更近,态度更亲密,又为什么娘亲不像其他妖怪一样对真君毕恭毕敬,有时候甚至还敢驳真君的面子,那都是因为,一千六百年前,他们曾真心相爱,后来又断然分开。
男女之爱是什么,般般并不太理解。但她知道,这一段失败的感情,连同感情引发的一系列后续,让她的娘亲不得不编了一个万岁狐王之女的身份生活,让她对娘亲的了解,只有这六百年,而前面那几千年光阴,都成了一片空白。
“娘亲,你不是玉面夫人,那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般般问道。
妲己拉出她的小手,在她掌心慢慢写下两个字:“我的名字,叫做妲己。”
般般重复道:“妲,己?”
“嗯,就是这个。”
般般忽然一个激灵。
“我现在要让他们开始学会,不拜山神,拜狐仙。”
“哪来的狐仙啊?这上面的九尾狐又是谁啊?”
“这只九尾狐,名叫妲己。”
狐仙庙里的对话,言犹在耳。般般瞪大了眼睛,险些没有反应过来。
妲己察觉不对:“怎么了?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般般几乎要脱口而出“真君建了一座狐仙庙”,但话到嘴边,她又突然想起,真君曾叮嘱她,不要告诉她娘亲。
为什么?
般般张了张嘴,最终也只能生硬地换了个话题:“如果我当初没有去偷吃唐僧肉,娘亲,你在积雷山过得是不是会比现在开心很多?”
不用和那些给自己带来痛苦的人打交道,不用为了照顾她的感受而强颜欢笑,在积雷山,她们每一天都过得平静但幸福。
“这不是你的错。”妲己轻轻贴住她的额头,安慰她,“如果不是你,娘亲也没有机会成为十尾天狐,也没有办法堂堂正正地现于人前,甚至连你自己,都没办法有现在这么好的修炼条件。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不是一件坏事。情绪是最次要的东西,自己能真正得到什么,才最重要。”
般般安静了许久,才问出了那个她最害怕的问题:“那,娘亲,你恨真君吗?”
妲己摩挲着般般的后颈,斟酌片刻,才回答道:“现在不恨了。”
般般一哽。
“如果我现在松口,我知道,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最好的东西都给我。但我没有松口,所以我们就继续以这样的方式相处着。这样其实很好,你不要担心。”妲己说,“但是般般,不论我和他如何,他都会是个好父亲的。如果不是我刻意隐瞒了这么多年,即使是在当年,即使是在我们关系最差的时候,他也一定会是个好父亲的。”
般般眨了一下眼睛,睫毛湿漉漉的。
“所以,你不要有压力。他是你爹,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也确实很爱你,对你很好,不是吗?”妲己笑笑,拍了拍她的肩。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渐渐地亮了。
妲己推开窗,一夜寒风过,地上结了白白的霜。她说:“我去给你煮碗甜汤吧——一直没跟你说,汤里的花瓣,都是你爹亲自去天釜山上摘回来的冰魄玉莲,对温养魂魄很好。”
般般垂着脑袋,不吭声。
等妲己煮完汤回来,天色彻底大亮。按往常的时间,般般正该起床上课了。
般般慢吞吞地喝完了汤,妲己道:“出门去看看吧,你爹在外面等你。”
般般一顿,抬起头:“娘亲……”
妲己莞尔:“你自己一个人去,不要看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问什么,便问什么。他本就是你的爹爹,你就是再无理取闹,他也会纵着你。没道理之前胆大包天,现在成了他的女儿,反倒束手束脚了。”
般般抿了抿唇,只好放下碗,朝屋子外面走去。
期间她忍不住回了一次头,看见娘亲正坐在桌边,悠然沏茶,就像以前许多个早晨一样,一个出去上课,一个留下喝茶。
般般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向门口。
吱呀一声,她推开大门,果然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杨戬。
也不知是在外面待了多久,他的肩头都有点泛白。见到她了,只是温和一笑:“今日起这么早。”
和以前上课时的语调并无分别。
般般突然眼眶一热,手指紧紧地抠住门框,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她知道娘亲一定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她,但她不敢再问。
她不敢问娘亲究竟是怎么暴露的身份,不敢问娘亲是怎么与真君分的手,不敢问娘亲发现自己怀上她时的想法,不敢问娘亲当初被斩仙飞刀伤得疼不疼,更不敢问,如果一切真如娘亲说的那么简单,“情绪是最次要的东西,自己能真正得到什么,才最重要”,那为什么不在重逢的第一时间,就让她和真君相认呢?
“今日不想上课了是吗,那便再放一日假吧。”
般般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落在了自己头顶,停留了一会儿,又没有了。
他没有再摸一摸她的脑袋。
她鼓足勇气抬起头,对上杨戬的目光,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双手负在身后,正静静地望着她。那目光似乎与平时别无二致,沉稳中带了一点温柔,可她又本能地觉得,有什么变了。
也许是因为她太过紧张,抠门框抠得太用力了,竟直接抠下了一小块木条来。她瞪着眼睛,看着掉在地上的木条,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杨戬弯下腰,将那块木条捡了起来,用法术重新补了上去。
般般不敢再抠门框,两手放在身前,藏在袖子里,来来回回地抠着指甲。她也不敢再看杨戬,眼神乱瞟,一会儿看地上的蚂蚁,一会儿看飘过的落叶。
杨戬又等了一会儿,也许是见她一直不说话,最终道:“既然不上课,那我先走了。天气冷,回屋去吧。”
语调还是那么稳定,似乎一点也不为她的无礼而生气。
跟前的阴影消失了,风一下子就吹在了她的身上。
般般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杨戬的背影远去。眼看就要剩下一个小点了,她才忽然如梦初醒般,冲出了大门。
清晨的风刮在脸上,确实挺冷的。她又没洗漱,又没梳头,现在一定很邋遢。
她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踩到了刚融化的白霜,哧溜一声,在她即将脸着地的时候,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扶了起来。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向杨戬。
他也看着她,目光不再平静,带着几分惊喜与小心,还有……显而易见的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是在期待她说出那个称呼吗?
般般喉咙用力一动,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目光的力量越来越重,般般觉得自己几乎承受不住。她再一次地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等等我。”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头几乎垂到了地上,“……真君。”,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