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放下酒杯, 朝他走来。
她没有穿鞋,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可是愈发接近的妖气, 却彰显着她的坦荡。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妲己看着杨戬,“可若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是妖, 恐怕我都不能活到进宫吧?”
杨戬死死地盯着她:“所以, 真正的苏护之女呢?”
“还活着,只不过被我藏了起来。”妲己道,“为了掩盖妖气,我每隔一段时间, 就会从她身上取用人血——杨戬,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这些事, 都是经过了她同意的。”
杨戬倍感荒谬地笑了起来。
他转过身, 环视着这间寝宫里的每一个位置。梳妆台上,他曾执螺黛描过她细长的眉;茶案边,他曾吹过她不慎被茶汤烫红的手指;窗台下, 他曾擦去过她眼角凝结的泪珠;床帏里……
他曾与一个吸食人血的妖怪, 亲密无间, 抵死缠绵。
“她同意?她有权力选择不同意吗?”杨戬问她,“倘若她不同意,你是不是就会杀了她?”
妲己道:“你说得对。她没有权力选择不同意,同样, 我也没有。”
她看见他衣服上黏了一片枯叶,想伸手帮他摘下来,却在刚触碰到叶缘的时候,被他飞快地躲开。
那篇枯叶擦过她的指尖, 落在了地上。
妲己收回手,道:“我必须入宫,必须嫁给商王。你既然能理解苏氏女,想必也能理解我。”
杨戬冷笑:“怎么,商王也下了旨,要你们狐妖一族进贡美人?”
“杨戬,我同你说句实话,你不要觉得可笑。”妲己静静地望着他,“我入宫为妃,乃是奉了女娲娘娘意旨,替她祸乱宫闱,葬送殷商江山。”
杨戬的表情凝住了。
“帝辛无道,触怒女娲,降下天罚,你,我,都是这执行之人,只不过殊途同归罢了。否则,我身为帝辛宠妃,为何要将商汤情报交给你?”
杨戬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忽地退后两步,笑着摇了摇头:“妲己,我曾想过,你或许有什么苦衷。但今日所见所闻,却只让我觉得自作多情。你为了骗我,连女娲娘娘都搬了出来,若真如你所说,你是奉女娲之命前来祸乱宫闱,那请问,帝辛他为什么明知你是妖,却要力保你到如今?又为什么,要从我这里套取情报,换给帝辛?”
姜子牙已经与他分析过,在帝辛为数不多的胜仗中,定有妲己的手笔。
“最重要的一点,你既然能按女娲意旨,把帝辛哄骗得团团转,又为何还要拉我下水,让我成为西岐的罪人?难道我,也是女娲颁给你的任务吗?女娲到底给了你多少任务?”杨戬一字一顿道,“妲己,我不管你是为什么嫁给帝辛,我只知道,从始至终,你都在利用我!直到现在,你见到我姜师叔的第一句话,竟是你已与我结下同心契!”
他为了保护她,为了安抚她,而与她结下的同心契,竟反过来成为了她的利器,用以威胁他身边最重要的人们。
令他如何不恨!令他如何不痛!令他如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妲己怔怔道:“所以你不信我是真的喜欢你。”
“真的喜欢,假的喜欢,有什么重要?我真的喜欢你,我得到了什么?你假的喜欢帝辛,我看他倒是很乐在其中!”杨戬一掌拍在他们昔日共饮的茶案上,那茶案便在妲己的目光下,一寸寸化为齑粉。
妲己深吸一口气:“我与帝辛并无夫妻之实。杨戬,从一开始帝辛就不信任我,可我必须得取得他的信任,所以我才只能承认我是妖,是来替他保江山的!但我其实——”
“所以你确实是利用我,得到了西岐的情报,然后让帝辛打了胜仗。”杨戬盯着她,“妲己,胜败都乃常事,我不是输不起,但是你不能让我蒙在鼓里,让我承担这通敌之名!”
妲己:“可是我难道不是给你们的情报更多吗?如果我真的偏袒帝辛,你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都快打到朝歌脚下来了!”
杨戬觉得很疲倦。
“杨戬,你不是我,你怎么能够明白,我做的事有多么难?”妲己一步步逼近他,“女娲娘娘让我祸乱宫闱,不可外传,可是你想一想,若我真的一心祸乱宫闱,难道波及的只是帝辛一人?难道不是这天下苍生?届时,你们阐教难道会放过我?就如同现在这样,你们一个个来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是奉女娲之命,你们又不愿相信!若我不寻求一些自保手段,在你今天站在这里质问我之前,我就已经被你的好兄弟、你的好师叔打死了!”
她咬牙说完,忍不住红了眼眶。
但这一次,没有人会来为她擦泪了。
“把同心契解了。”杨戬道,“我不会对你做别的事,只求你,把同心契解了。”
妲己:“我不会解的。”
“你觉得我会杀了你?”
“不。”妲己慢慢地说,“直到这天下平定之前,我都不会解的。我要让所有看重你的人都忌惮我,不敢动我——哪怕是女娲。”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的天空。
红霞如血,山雨欲来。
她如今已经违背了誓言,将秘密说了出来,她不知道接下去会不会受到女娲的惩罚。但只要有这个同心契在,至少阐教就不会对此坐视不理,届时,就让他们慢慢去同女娲闹吧。
“你是不是很后悔认识了我,杨戬?”她问他。
他说:“是。”
他又说:“既然你执意不肯解,我也没有办法逼你。那么,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找你,你也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她说:“好。”
“还有,把苏小姐还给苏侯。”
“好。”
“那么,我便没什么要说的了。”杨戬道,“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了。”她说。
“好。”他说,“此生此世,我们到此为止,永不相见。”
他丢下这一句,然后消失在了风里。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人走进了寿仙宫。
妲己想也不想,拿起一支烛台就砸了过去:“滚!”
“自己被抛弃,同孤发什么脾气?”帝辛冷笑一声,瞥见地上的茶案齑粉,顺势一脚踢散,“你跟孤说,殷商灭亡乃是天命,要孤认命,孤本来觉得,自己被你耍了这么久,已然很可怜了,没想到你这个顺应天命的始作俑者过得也不怎么样啊,这么一看,孤倒是释然了许多。”
他走到窗边,拿起妲己喝剩的酒喝了起来。
“你还来我这里干什么?”妲己看着他,“西岐已经抛弃了我,我就算现在真心想投你,我也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王后问孤,既然已经知道必败的结局,为什么还要垂死挣扎,不去投降呢?如果投降了,说不定还能好好活着。”帝辛哈哈大笑,目光却是阴冷,“孤知道,王后只不过是希望大家都活着,但对于孤而言,向姬发那小儿投降,还不如死了痛快!”
妲己道:“若你当日不曾题诗冒犯女娲,也不至于落得今日下场。”
帝辛斜睨了她一眼,放下酒杯,道:“孤出生的时候,其实殷商江山,已不如当年繁盛了。”
妲己:“……行,那我严谨一点,若你当日不曾题诗冒犯女娲,殷商也不至于灭得如此之快。”
帝辛笑了一声:“从小,孤便被教导,要好生祭祀,向神灵诚心祷告,以求百姓安居乐业,江山万世永固。可孤却想,这世上每个人都会向神灵祷告,每个人祷告的时候都很诚心,神灵却怎么知道,该实现谁的愿望呢?若是两个仇家同时虔诚祭拜,希望神灵让对方倒霉,那神灵该听谁的呢?所以孤想,若神灵当真公平的话,就应该谁也不听。”
妲己道:“这便是你对女娲不敬的理由?”
“既然公平的神灵谁的愿望也不会听,那么孤祭拜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帝辛道,“反正换个王朝,人们也是一样地祭拜,神灵为什么会管我们的兴衰?就像孤身为商王,只要征够了赋税,孤并不在乎里面究竟是南人缴得多,还是北人缴得多,是爹替儿子缴的,还是儿子替爹缴的——只要能够为孤所用,提振大商,谁缴的都行。”
“但你现在应该明白了,你得在乎。否则,百姓内部的矛盾,迟早有一天会一起算在你头上。”
帝辛晃了晃脑袋:“现在明白有什么用呢?反正都要变成亡国之君了,这话你留着去给姬发说吧。”
他一生激进,不信神灵,不听天命,不畏人言,不计后果,自以为能干出一番伟业来,最后却被人告知,你的结局其实早已被写好,那些在你看来波澜壮阔的过程,实则只不过是你不敬的神灵,玩的小小把戏而已。
“孤还从没问过,你本名叫什么?”帝辛突然问。
“妲己。”
“好,妲己。”帝辛掏出人皇剑,“孤这就把它给你。”
妲己皱了皱眉:“我当初只是找个借口,也并不是非要它不可。”
帝辛笑道:“反正孤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留着也无用,与其让它在孤死后成为一块废铁,不如把它送给需要的人——你很有本事,连阐教都不能奈你何,人皇剑在你手上,一定也会别有妙用。”
他提剑割开手掌,将鲜血滴于剑纹凹槽内,又对妲己道:“你也来。”
两个人的血同时没入剑内,帝辛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
妲己只觉心口忽然一热,意念转动之间,就仿佛能感应到人皇剑的嗡鸣。
“现在,它是你的了。”帝辛道。
妲己喉咙动了动,最终道:“我替大王止血吧。”
她自己的血很好止住,就是凡人的伤口处理起来有点麻烦。她用白布将帝辛的手掌包好,却在打结的时候,眼睫一颤,一滴水落在了他的掌心。
帝辛笑道:“真的这么感动吗?”
妲己没有说话,只是突然跌坐了下去,伏在他的膝上,放声大哭。
帝辛笑不出来了。
良久,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缓缓低下身子,额头抵着她的发,轻声道:“妲己,王后方才自戕了。”
“孤说,不到最后一刻,孤绝不认输,即使认输,孤也绝不投降。宁肯尸骨无全,也绝不仰人鼻息而活。”帝辛声音微颤,“王后说,那好吧。”
然后姜氏拔出了头上的簪子,刺进了自己的咽喉。
妲己感觉到有一道温热的水,顺着自己的头发,流进了自己颈间。
寿仙宫外,去而复返的杨戬立在风中,静静地看着窗边的两个人。
宫人们在窃窃私语:“大王刚逼死了王后娘娘,就这么急着去哄那妖妃了。”
“殷商快亡了,咱们也快逃吧!”
“逃?能逃去哪里?”
“当然是逃去西岐、啊不,大周了!”
杨戬想,是啊,他也该回大周了。
-
元月的最后一天,天寒地冻,千里冰封。
白雪簌簌而落,倒映在帝辛的眼睛里。
朝歌城破,铁甲踏入王宫,帝辛偏头听了听,笑道:“你可以走了。”
妲己道:“那你呢?”
“当然是留在这里了。”帝辛道,“你看,这座摘星楼多漂亮啊,而孤将是最后一个见到它的完整样貌的人。”
妲己道:“这个留给你。”
她把人皇剑放到了他手上。
“多谢,它很快就会回到你手上的。”帝辛道,“你还记得吗,孤以前让人卜过,你的气运与殷商息息相关。”
“记得。”
“孤曾想过要违抗天命,可惜输了。但你现在还活着,你觉得你能赢吗?”
“我不知道。”
“希望你赢。”帝辛笑了笑。
妲己深深看了他一眼,走到了窗边。
“我走了。”
“好。”
他看着她翻出了窗户,像一只自由的鸟,冲破了王城的天空。
他举着火把,点燃了浇满树油的梁柱。
等四角都燃起火焰,他哼着歌,把火把丢到一边,开始舞剑。
他剑术其实很好,可惜这会儿也没人欣赏。
他听到不远处有人惊呼:“帝辛在那里!”
啊,甚是烦人,连舞完一曲的时间也没留给他。
帝辛再次望向窗外,热浪滚滚中,他隐约看到几个会飞的人冲了过来。
他抬剑,抹了脖子。
……
漫天风雪中,杨戬上了玉泉山。
“师父。”他跪在金霞洞里,磕了个头,“弟子道心不坚,恳请师父为弟子解惑。”
玉鼎真人一边泡茶,一边叹了口气:“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你从小一帆风顺,就没吃过苦头,长大肯定要出事。你看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被个女妖精骗身骗心,亏你干得出来。”
杨戬:“弟子羞愧,请师父责罚。”
“责罚你有什么用?我到现在也没骂过你一句,你自己倒已经搁那跪了半个时辰了,喊都喊不起来,你还想让我责罚你什么?”玉鼎真人按了按眉心,头痛道,“反正现在殷商已亡,你也没惹出什么大乱子,这不就行了吗?我都问过别人了,你成天一副死样,哪有人敢说你半句重话,你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杨戬痛苦道:“弟子忘不了她。”
玉鼎真人:“……”
玉鼎真人:“从理论上来说,你和她结了同心契,能忘掉她才是奇了怪了;从实践上来说,她是你第一个女人,难免会给你留下浓墨重彩的影响。”
杨戬:“弟子该如何做,才能放下?”
玉鼎真人呷了口茶:“要不,你多试试几个女人吧。历尽千帆之后,就觉得女人也不过如此了。”
杨戬:“……”
玉鼎真人恼道:“那不然你想怎样!为师把你一刀捅了,让她也死掉,然后再把你送到太乙真人那里,你去和哪吒做一对莲藕兄弟吧!”
杨戬:“……”
杨戬:“师父可有方法,解了这同心契?”
玉鼎真人不耐烦道:“都说了同心契除非双方同时自愿……”顿了顿,他突然眼前一亮,“哎?这同心契,同的是心,结契的也是心,若是没了心,不就没了契吗?”
杨戬一愣。
“快,走走走,去找你太乙师叔。”玉鼎真人兴奋道,“凡人没了心不能活,咱们能啊!你看哪吒几节莲藕都活蹦乱跳的,有什么关系!”
杨戬就这么被玉鼎真人拎去了金光洞。
“你有病啊!”太乙真人把玉鼎真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有你这样当师父的吗?上赶着糟践自己徒弟的身体?哪吒那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做的莲藕身!”
转头又安慰杨戬:“没事,不就是看错了人吗,小事,过不了多久大家就全忘了,你别想不开。”
杨戬和妲己结了同心契的事情,因为过于私密,只有姜子牙和玉鼎真人知道。其他人,包括哪吒,都只以为杨戬是误信了妖孽。而玉鼎真人来找太乙真人,用的也是“我徒儿深感人间多狡诈之辈,自觉心地柔软,决定换颗冷硬铁石心,抛却情感,只论理智”这种破烂理由,也无怪乎会被太乙真人痛骂。
玉鼎真人铩羽而归,很是惆怅:“太乙那厮不肯,那便算了。但是徒儿你放心,这同心契老放着也不是个事,万一哪天那女妖精自己作死连累了你,你岂不是冤枉?为师博学多才,必定想出一个方法救你于水火。”
杨戬默了默:“好,多谢师父。”
杨戬上了玉泉山,没人去管他,因为大家都默认他是去散心的。
哪吒、雷震子,还有几个教中弟子,都对妖妃逃脱一事颇有微词,一直在追问姜子牙,为何不去捉她归案。
姜子牙不好解释是因为她与杨戬结了同心契,只能道:“她法宝颇多,行踪成谜,极难对付。”
“难道这就放过她了?”雷震子不满道,“我都还没跟她交过手呢!”
姜子牙被烦得不行,实在被缠得没办法了,便指着身上法宝最少的雷震子道:“那就你去!其他人,各归各位,各干各的本职工作去!”
哮天犬被杨戬留在了军中,雷震子得了帅令,喜滋滋地去把哮天犬牵了出来:“听说你闻过那狐妖的味道?好狗,咱们这就去找找她,替你主人出出气!”
有哮天犬在,找到妲己并不是难事。
当天夜里,雷震子便在一处山洞里找到了她。
然后一人一狗被一堆花里胡哨的法宝打到了百里开外。
雷震子捂着胳膊,龇牙咧嘴:“原来姜师叔说的,还真有道理啊。”
但来都来了,又岂能无功而返?
雷震子休养一夜,次日正午,又提着黄金棍,气势汹汹杀上了门。但他刚一进洞,就愣住了。
昨日还居高临下、对他不屑一顾的狐妖,现在竟然倒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捂着心口,神情狰狞而痛苦地挣扎着。
雷震子震惊,四下看看,也没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折磨她。
他站在门口不敢进,唯恐这是什么陷阱,低头问哮天犬:“这里有别人来过吗?”
哮天犬摇了摇头。
那可真是奇怪了,难不成这狐妖自己犯病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妲己身边,用黄金棍戳了戳她。妲己睁开眼睛,看见是他,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但随即又痛苦地闭上。
“不是装的啊。”雷震子很纳闷,但也很迅速地掏出姜子牙给的捆妖索,三两下把妲己捆了个结实。
管她是受伤还是犯病,如此良机,不可错失。
他把妲己扛在肩上,听见她急促而紊乱的呼吸,感觉自己的呼吸也快要不畅了。
“杨戬……”他听见她艰难地问,“杨戬在哪里?”
“哼,我杨师兄向来善心待人,你把他骗这么惨,居然还好意思问他?”雷震子气不打一处来,“你管他在哪里,反正他是恨透了你,不会来救你的!”
“他……受伤了吗?”
“受伤?师兄怎么可能受伤?”雷震子怒道,“你不要乱诅咒人!我师兄好得不得了!一拳能打十个你!妖孽,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杨戬……知道你们要我死么?”她喘了一口气,“姜子牙……知道么?”
“师叔当然知道,就是师叔派我来拿你的!”顿了顿,似乎是觉得气势不够,雷震子又补了一句,“师兄当然也知道!”
耳边的狐妖突然不说话了,雷震子道:“怎么了?绝望了?你当初欺骗我师兄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呢?”
他听见她很低地笑了一声。
“我知道了。”她说,“是他……在赌。”
雷震子没听清:“赌什么?我师兄洁身自好,从来不赌!”
“你让他……停手吧……我认输了。”她咬着牙,颤抖道,“他肯定没和你们在一起……是不是?”
雷震子脸色一变,这她怎么知道?
“若他在……姜子牙……不会允许他这样……对待自己的……”她说,“真的有……这么恨我吗……”
雷震子有点害怕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啊?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告诉姜子牙,就说……我已经解了。”她笑了笑,“解得……真快啊。”
说罢,她便没了声息。
雷震子吓了一跳,当即一路狂奔回了朝歌。
玉泉山上,杨戬睁开了眼。
正在动手术的玉鼎真人差点把刀插在他脸上:“你怎么半路醒了?”
杨戬恍惚道:“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和她刚结完同心契……”
玉鼎真人老脸一红:“这个就没必要跟为师说了吧。”
“我梦见我和她刚结完同心契,她就突然变成了一只九尾狐,对我说她其实是妖,问我后不后悔。”
“那你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会这样问,她就给我看,那天傍晚,我去找她,让她解同心契的画面。”
不得不聆听徒弟爱情故事的玉鼎真人:“……然后呢?”
“然后她说,你看,你就是后悔了,所以刚才的结契其实都是假的,重来一次,我不跟你结了。”
“……再然后呢?”
“再然后,她就走了。”杨戬望着洞顶,怔怔道,“她说,她是来跟我告别的。如我所愿,此生此世,再不相见。”
玉鼎真人终于忍无可忍:“杨戬!说了这么多!你难道就不觉得!胸口漏风!并且有点疼吗!”
杨戬终于挪动目光看了看,只见自己左胸口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一颗心脏正在微弱地跳动,而玉鼎手里,正拿着一块打磨光滑的玉石。
“不用换了。”他收回目光,脸色平静得可怕,“我已经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了。”
玉鼎真人一愣:“什么意思?你在梦中领悟了无情神功?”
“意思就是,她已经把同心契解了。”杨戬道,“在我睡着的时候。”
他是一直想要解开同心契没错,为此不惜让师父替他换一颗心。可她呢?她又为什么突然愿意了?
玉鼎真人把杨戬胸口缝上了。
他把玉石丢到一边,去给杨戬熬补血的药汤,骂骂咧咧道:“不省心的家伙,干嘛不早点醒过来……为师筋络都给你切了好几根了,现在你自己还得慢慢养回去……”
杨戬在床上打坐,治疗刚刚形成的内伤。
一段时日后,他养好伤,下了山。
回到朝歌的第一件事,他就找到了姜子牙:“师叔,同心契已经解了。”
姜子牙却表情怪异:“我知道。”
杨戬惊讶:“您如何知道?”
“因为是那狐妖自己说的。”
杨戬皱眉:“您逼她解的?”
“不,她自己解的。”
“她现在在哪?我要见她。”
“恐怕是见不到了。”
“她走了?”杨戬问,“她去了哪里?”
“哪里也没去。”姜子牙定定地看着他,“她死了。”
杨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表情略显茫然。
“她死了。”姜子牙重复了一遍,“此妖为祸人间,惹得民怨沸腾,我亲自行刑,正是顺应民心之举。贤侄你也可以松一口气,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什么隐患了。”
杨戬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妲己……死了?
他无法理解,无法相信,无法接受。
可是这又是多么理所当然之事。
先前没有动她,不就是因为,她绑着和他的同心契吗?如今同心契终于解了,师叔他们,当然要第一时间捉她归案。
然而,然而……
他轻微地摇了一下头,踉跄一步,逃一样地离开了朝歌城。
-
“那时我便骗了你。”姜子牙坐在杨府的茶桌旁,看着对面的杨戬,讪讪地挠了一下脖子,“那天雷震子将妲己带回来,我确实是想杀了她永绝后患,但因为有些问题还没弄明白,所以我特意等到了她醒来。”
妲己在一旁冷笑:“你的那些问题,我早就回答过,只是你当时不信而已。现在你总算明白自己错了,终于觉得心虚了?”
朝歌城夜里下起了雨,偶有雷电轰鸣,滑过天际。
苏醒过来的妲己与姜子牙对峙。
“你再问一百遍,我也是这个答案!”她怒目而视,“我本就是无辜被卷入你们中间,不得不寻求办法自保而已!是女娲让我来的,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就去找她!”
“你这妖狐,死到临头,怎还敢胡乱攀咬女娲娘娘!”
“你爱信不信!”她挣扎了一下,没挣开身上的捆妖索,索性道,“要杀要剐,快点的,少在这里废话!”
从被捆妖索捆住,自愿解开同心契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姜子牙见她油盐不进,便只能一咬牙,请出了斩仙飞刀。
她身上法宝太多,他不确定她是不是留有什么后手,便请出陆压道人留给他的这最厉害的宝贝,来取她的性命。
斩仙飞刀悬在半空,发出冰冷的色泽。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斩仙飞刀。妲己冷眼看着,心想自己待遇还挺高。
姜子牙恭敬道:“请宝贝转身。”
歘的一声,冰冷的刀锋擦过了她的颈上肌肤。
在她即将死亡的这个关头,也没见女娲娘娘出来说一句,确实她派她来的。
妲己闭上眼。
本以为此生到此为止,孰料一阵剧痛袭来,她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冲撞倒地,而斩仙飞刀似乎也失了方向,在空中茫然地乱转片刻,数次瞄准她,却又数次逡巡不前。
最后停在了她的额头前,再也不前进一步。
妲己呆呆地看着它。
姜子牙沉着脸走了过来,检查了一遍斩仙飞刀。
没有问题,也不可能出问题。
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斩仙飞刀杀一半人,还能突然不杀了的。
只要念了口令,斩仙飞刀谁都可以杀得,只除了阐教门人——当年陆压道人将法宝赠给姜子牙的时候,姜子牙曾问过,唯恐使用不当、或法宝遭人偷窃,可否请道人加施一道咒文,即,飞刀不可伤害阐教门人。
陆压道人很痛快地答应了。
自此,姜子牙使用飞刀,便使得更放心了。
可妲己并不是阐教门人,而且斩仙飞刀是能识别出教内弟子的气息的,若她是,它甚至压根就不会上前,更不会在她脖子上留下那样鲜艳的一道血痕。
姜子牙皱着眉打量她片刻,忽而心念一动,一个荒谬的想法浮现出来。
他一把抓起了她的手腕,搭上了她的脉搏。
滑而有力,势如走珠,喜脉无疑。且,看脉象,已有四五个月。
姜子牙大惊失色,脱口而出:“妖狐!你怀的是谁的孩子!”
问完他便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若是帝辛的孩子,现在的妲己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妲己直愣愣地看着姜子牙,没有任何反应。
姜子牙气道:“妖狐,你怀孕了,自己不知道吗!”
妲己缓缓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你怀孕了!”姜子牙简直是满头乱麻,不知如何是好,“你,你居然……”
“我怀孕了?”妲己难以置信地念道,“真的假的?”
“我倒希望是假的!”姜子牙又急又怒,一拂袖,咚的一声跌坐在地上,愁肠百结,“这可如何是好!”
妲己:“你把我松开。”
姜子牙看了她一眼,知道没办法再对她做什么了,唉了一声,收了捆妖索。
妲己坐在地上,覆住自己的小腹。
那里其实很平坦,她压根就没想过,这里竟然会有一个生命。
她与杨戬在决裂前,其实每半个月便会见一次,她不知道这是哪一次的结果,但无论是哪一次,都很令人震惊。
震惊得让她感觉自己在做梦。
——并不是喜悦的梦。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孩子,更是没想过这个孩子居然会是杨戬的。
“你想怎么样?”妲己看向姜子牙,轻声问道,“你要——拿掉它吗?”
“我——”姜子牙瞪着她,一时语塞。
他怎么可能拿掉这个孩子!
虽然这孩子的出身很有问题……但是……他一个师叔,总不能去解决师侄的骨肉吧!
“我要见女娲。”她忽然道,“我要见女娲!”
姜子牙:“你疯了?女娲娘娘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你如果现在不杀了我,那你就别拦着我去娲皇宫!”她起身就要往外面跑。
“行,行!”姜子牙不得不拉住她,“你不许从这个门出去,从这个门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把你给放了,这不妥当!你跟我来,我自有去娲皇宫的办法。”
姜子牙身怀封神榜,乃上天指定的封神主使,他想见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位者们,自有他的路子。
姜子牙带着妲己到了娲皇宫外。
女使通传完回来,只道:“娘娘说:九尾狐妖,自作聪明,对本座之诺妄下判断,以致于祸及自身,殃及无辜,实不该恕。可惜你腹中胎儿,替你挡了一劫,如今已为死胎,既如此,便饶你一线生机。此后自去,生死随缘不论。”
妲己愣住:“什么……死胎?”
女使面无表情地重复:“你腹中胎儿,替你挡了一劫,如今已为死胎。”
一旁的姜子牙大惊,连忙再抓起妲己的手腕一查,就这么一会儿上天的工夫,居然已经摸不到那孩子的脉象了。
妲己跌坐在地上。
“怎、怎么会是死胎了呢?”姜子牙问,“方才明明还、还能摸到的……”
女使道:“不是你们说的,中了斩仙飞刀么?”
妲己把手抽了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娲皇宫。
“妲己,妲己!”姜子牙追上来,“你去哪里?”
“不关你的事。”她冷若冰霜,“连女娲都说,饶我一线生机,你现在不能捉我回去。”
“我本来也没打算再捉你回去!”姜子牙道,“可是你这胎儿……”
妲己猛地刹住脚步,突兀地笑了一下:“你现在终于相信了吧,我确实是女娲派来的。”
姜子牙不语。
“什么道理都被他们占了。他们要我死,便说我咎由自取。他们不要我死,要我的孩子死,便是饶我一线生机。”她笑道,“姜子牙,他们,你们,都真的很厉害。”
姜子牙知道她现在怨气深重,但他此刻不想与她辩论这些,只是看着她的肚子道:“你和杨戬……”
“不许告诉他!”妲己森森地打断,“无论你想说我怀了他的孩子,还是这个孩子已经死了,都不许告诉他!”
“可他是孩子的父亲……”
“谁说的?”妲己逼视道,“谁说他是父亲?孩子在我肚子里,我是它的母亲,但没人能说它父亲是谁!姜子牙我警告你,我现在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若是敢告诉杨戬一个字,我必将杀上你阐教仙山,将你这好师侄的事迹传得天下皆知!”
姜子牙默然。
“不要来找我,也不许让别人来找我,从此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就当我死了!”她退后几步,当着他的面,从万丈高空一跃而下。
……
姜子牙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这女人那般威胁我,我又怎么敢告诉你?杨戬啊杨戬,这真的不是师叔故意想要和你作对。”
当的一声,妲己把茶杯倒扣在了案上。
“好了,事情都说完了,满意了吧?”她哼了一声。
杨戬抿着唇,指骨骨节攥到泛白。
说了这么久,天色早已大亮,哮天犬趴在窗边,看着外面喃喃自语:“今天天气真好,适合出去玩……”
没人理他。
姜子牙道:“我现在很想问问你,妲己,当年那胎分明已是个死胎,它又是怎么活过来的?”
妲己哂笑:“你要是有一千年的工夫慢慢研究,十个死胎你也能复活。”
杨戬猛地握住妲己的手:“般般她——”
“汪嗷嗷嗷嗷嗷嗷嗷哦——”
哮天犬突然眼神发直,怪叫起来。
他还没叫完,哐的一声,杨戬寝屋的门便被撞飞了。
众人齐齐看去,一片烟尘之中,般般一边咳嗽,一边道:“咳咳,娘亲,真君,不知道为什么,院子里有好大一匹丑马,还不肯让我骑……”
“丑马”扬起头,蹬着四蹄,在般般身下发出愤怒的鸣叫。
姜子牙噌地站了起来,一把白胡子都气直了,抖着手道:“你、你、你给我下来!你弄疼它了!”
“也没有吧。”一个人忽地开口,从院子里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也许它乐在其中。”
杨戬倏地起身,盯着他,表情阴郁:“你怎么进来的?”
那人笑了笑,指了指一脸迷茫的般般:“她给我开的门。”他冲般般挑了挑眉,“谢谢啊。”
般般看着这一大帮子人,还处于迷茫中,下意识接道:“呃……不客气?帝、帝辛叔叔?——是叫帝辛吧?”,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