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司茂无声出现在祭祀光柱前,这个两层的巨大祭台镌刻古老的符文,渊底千万年的风霜也不曾将它捶打的模糊。 干裂的地表没有任何生灵。 祭祀光柱庇佑了弥族,只是它蕴藏的力量与磁场却容不得任何植物在混乱之都扎根生存。 司茂长长的毛发被风吹的往后扬,它一跃而起,轻巧落在第一层祭台之上。 祭台顿时散发出微弱而温和的光。 它盘踞下来,刺破自己的爪心,按在祭台上,整只猫慢慢升空,下面浮起一道复杂的阵法。 司茂声音变得缥缈神圣起来。 “首领阿宿林,梦中预言天缝未来会降临吾族,第三十八代祭祀使司茂请以鉴明!” 橘色大猫瞬间缩小一圈,漂浮着闭上了眼。 - 宁刃一拳捶向梦里那个蜘蛛老板,大叫一声“别扒皮”猛地坐起,乱糟糟的灰蓝色头发犹如鸡窝。 阿宿林面色不善的揉了揉自己的胸口,那一拳结结实实捶在了他身上,把他也捶醒了,他嗓音低沉微哑,纠正:“……再说一次,你不是刺猬,没有谁扒你的皮。” “煎饼摊老板已经不在混乱之都了,你的小红熊伙伴,我也安置在了个适合它的地方。你现在还要把自己卖掉吗?” 宁刃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街上,看起来懵懵的,阿宿林不打扰他,单手撑着头,懒散地观察他的神色。 小孩显然是把他刚才的话听进去了,表情一会儿一变。 幼崽老想往外跑并不是什么好事,也不利于培养族群归属感,一名合格的可以庇护族群的少主,应该从小培养。 阿宿林:“整个混乱之都都是我的管辖范围内,你就算把自己卖掉,最终还是在这里。别想着跑了,老老实实做你的少主。” 新手爹还没有意识到,他此刻跟宁刃说话的语气非常公事公办,不像个爸爸,像谈判家。 即便他谈判的对象才三岁。 可惜任何试图跟幼崽讲道理的最终都会被拐进幼崽的思维逻辑里。 “阿刃有名字,不叫少主。” “少主不是名字。” “那是什么?” “是责任。” “可以吃吗?” “……” 宁刃:“阿刃饿了。” 五岁前的弥族幼崽虽然比同龄的其他族群幼崽聪慧,但因为尾部要积蓄脱尾的力量,所以导致幼崽期脆弱,身体发育迟缓,宁刃现在的身高也就成年弥仂塞小腿高度。 他身上穿着新的睡衣,按照他的习惯做成了戴兜帽的款式,此时一小只整个裹在里面。 大概是安抚素昨日急速降低的缘故,他现在看起来还是蔫头耷脑的没精神,像个刚出锅被煮软了的汤圆。 阿宿林从床头拿了一个火红色的果子,这种果子的果浆幼崽可以少量食用,他递到宁刃面前,在小孩伸手时却合上了掌心。 顶着宁刃抗议的视线,阿宿林引导他:“你想吃的这个果子,是族民供奉给你的,享受着他们的供奉成长,就要学着保护他们。” 宁刃没吭声,也不知听没听懂,过了会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你是爸爸。” 阿宿林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嗯。” “统统说,爸爸会保护阿刃,阿刃喜欢的才是爸爸,你欺负阿刃,阿刃不喜欢你。” 他是为了爸爸来到这个世界的,只是眼前这个爸爸对他不好,扒了他两次皮都没有道歉。 “欺负?” 阿宿林盘腿坐下,看着小孩头顶的两个发旋,“小崽子,你怎么不说你这几天吃的奶穿的衣都是我给的,记仇不记吃,嗯?”宁刃话里的统统被他当成了小家伙的朋友。 “来的第二天你就尿在我温泉里,清早起来给我哭丧,认真算起账来,是你该给我道歉吧。” 宁刃:“你道歉阿刃就道歉。” 阿宿林:“不可能。” 宁刃撇嘴:“那阿刃也不道歉。” 阿宿林眉峰压低:“你该叫我为父亲,或者爸爸,别你你你的叫。” 宁刃:“你叫阿刃小崽子,阿刃明明有名字!” 阿宿林:“阿刃太难听,族中会给你取新名字。” 宁刃:“你名字才不好听!” 阿宿林:“……” 幼崽脆皮得很,打打不得,吓吓不得,简直就是最难缠的魔鬼! 他深吸一口气,花了两秒钟调整自己的情绪。 是那个关于天缝的预知梦让他潜意识里有些紧迫感,可是眼前这个崽子甚至第一次脱尾的时间都没到,能懂什么。 是他太急了,以后慢慢教吧。 阿宿林摊开掌心,他已经没有关于自己父亲的印象了,只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缓和一些、更像他小时候幻想的自己的父亲那样。 “以后不会让你被欺负了。阿刃?这个名字你习惯了就用着,我会承担起父亲的责任保护你。吃吧。” 他从来没有跟任何弥仂塞这么讲过话。 坏爸爸有叫阿刃的名字哎。 宁刃偷偷瞅了他两眼,心里原谅了坏爸爸一丢丢,然后唰一下把果子塞进嘴里,左嚼右嚼像只仓鼠。 “保护……唔…阿刃…到什么时候?” 阿宿林:“到我死去。” 宁刃咀嚼动作慢了下来,吸溜一声咽下酸甜可口的果汁,眼睛眨了眨,这句话听在心里犹如片轻轻的羽毛,惊不起波澜。 他对死亡二字的理解浅显无比,即便是白日里小红熊的扒皮遭遇给他带来了冲击,幼崽也未曾亲身体会过生死之隔再不复见的离别,甚至由于先前幼崽讨论区那位小伙伴的热心指导,他觉得死亡只是一场游戏—— 只要哭丧结束,死去的爸爸会冷不丁会活过来的那种游戏。 对现在的他而言,这一词后面代表的承诺甚至不如吃的重要。 他问:“阿刃做少主,天天有果子吃?” 其实不当少主也可以用钱买到。 阿宿林露出犹豫不舍之色,“可是这果子很珍贵,整个王城都没有多少。你要是做少主的话,一天一个倒也可以……” 宁刃见状甚至一秒都没犹豫:“好!不许骗阿刃。” 阿宿林唇角微勾。 “承担以后少主该做的事?” “嗯嗯!” “可以做好吗?” “可以!” 首领大人嗯了声,食指亮起银光点在宁刃心脏。小孩心脏前闪过一抹银色掺杂着血色的繁杂纹路,随即隐入皮肤下面。 一道绯红的丝线连接着他们彼此的心脏,只出现一刻,眨眼就融在了空气里。 这是只有实力强横的父母才能给幼崽种下的血源结,可以感应幼崽的大致位置、身体状况等等,危急时刻会变成一道屏障守护幼崽。 血源结出生时种下,五岁后逐渐减弱,七岁自动解除。 阿宿林垂眸,掌心轻轻盖在自己心口,因为连着血源结,这里好像顷刻间多了个小小的心脏,比他自己的跳动的要快上许多。 一股陌生的、微妙的情绪慢慢充盈在心间。 片刻后,阿宿林慢慢开口,“这个是约定,反悔的话会变成虫子吃掉你的胃里的食物,让你一直饿肚子。” 宁刃顿时怕怕地摸摸自己的肚子,“不、不反悔。” 就这样一天一个红果子,阿宿林办公都在寝宫,父子两个形影不离持续了五六天,宁刃身体内的安抚素才堪堪达到了正常水平。 这几天里宁刃大部分还是处于昏睡状态,由薇医生监工,宁刃平日里需要的东西陆陆续续都准备齐全。 宁刃需要跟着血亲,所以他的东西不知不觉间挤占了阿宿林原本空旷的宫殿。 首先就是幼崽床,就在阿宿林床边缘紧挨着,保管他一睁眼就能看得见。 阿宿林每天被迫多了很多活,叫宁刃起床、晚上拖着犯懒的幼崽洗澡,早晨看着他洗脸。 “现在起床洗漱,洗漱完吃饭。” 他的寝宫里专门开辟出一个隔间,做成了幼崽洗漱上厕所的地方,考虑到幼崽会长大,所以镜子装的有点高,下面配了一个可以踩的小凳子。 薇医生刚把幼崽牙膏做好送来了,所以他们父子两个今天多了一个刷牙的步骤。 宁刃不会刷牙,阿宿林在旁边指导。 宁刃握着小牙刷生疏刷牙的时候觉得十分麻烦,阿宿林看着幼崽十分不标准的刷牙姿势也非常不顺眼,伸手纠正了好几次。 “还是不对,牙刷拿来,张嘴,”阿宿林拿着牙刷,一手捏着小孩的下巴,微微弯腰,盯着幼崽米粒大小的牙齿,心想就帮忙刷这一次,刷完就去洗手。还没做好准备,小孩就因为仰头的姿势喉咙咕嘟一下,咽下去了一口泡沫。 阿宿林当即把宁刃提溜起来对着洗漱台拍背,“吐出来。” 宁刃双腿在空中蹬了蹬,对着洗漱台努力咯了咯,然后不好意思嘿嘿两声,说:“阿刃咽下去了。”他咂咂嘴,还有点好吃,怪甜嘞。 “……” 父子两个对视片刻。 阿宿林闻了闻台子上薇医生给准备的幼崽牙膏,分辨出里面几种温和的草药成分。只咽了一口应该没什么大碍。 这样想着他又看了看自己手上拎着的小孩,这么点儿大的东西,前几天还没怎么,就吓得应激,怕不是一戳就能去半条命,阿宿林顿时又不确定起来。 “哪里不舒服?” 宁刃捂住自己的肚子。 阿宿林皱眉:“疼?” 宁刃:“饿。” 他伸手:“今天阿刃的红果子,在哪里?” 阿宿林:“……” 他接了杯水让宁刃漱口,漱完把小孩放在地上,又从床边拿了颗红果子放在宁刃掌心里。 小孩顿时笑得牙不见眼,珍惜地放心自己的小兜兜里,没有跟前几天一样立刻吃掉。 阿宿林领着阿刃去侧殿用早膳,低头看了眼小孩的笑眯眯的眼睛,心想,这孩子有时候还挺好哄的。 由于他们两个身高太过悬殊,阿宿林不可能弯腰去牵宁刃的手,也没有等着的习惯,他走一步宁刃走三四步,没一会儿宁刃就落在了后面。 宁刃跟不上还累得慌,只能看见他爹不疾不徐往前迈的长腿。 他盯着他爹身后那条漂亮的长尾巴,前几次只是想想,这次直接奋力往前一扑,一把抓住了阿宿林的尾巴尖。 阿宿林猝不及防险些直接甩出去,他忍下攻击的冲动,倏地回头看向挂在他尾巴上的小崽子。 宁刃眨眨眼睛。 对于沉睡之前常年处于战斗状态的强大弥仂塞来说,未经允许触碰极其敏感、进化的宛如延伸武器的尾巴,不啻于找死。 他显然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做法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阿宿林:“以后不要这样拽其他弥仂塞的尾巴。” “为什么?” “拽了会被打。” 宁刃闻言十分不信,因为他前不久才刚刚拽了狞烈叔叔的尾巴,根本没有挨打。 他这样拽着阿宿林的尾巴,阿宿林被迫放慢了速度,他们到偏殿吃饭的时候比阿宿林平时晚了大概十分钟,菜都已经上齐。 当然菜品仍旧是泾渭分明,阿宿林面前点心丰富,宁刃只有一碗奶,和一小杯补充其他营养物质的蔬菜汁。 阿宿林:“吃饭。” 宁刃松开他,没跑到桌前,而是溜到偏殿两侧的侍卫那里。 穿着盔甲的侍卫默默紧绷了肌肉,目不斜视,握着银枪的手也收紧了。余光偷偷瞄了两眼小少主。 好、好可爱的幼崽…… 或许挑战父亲的权威是孩子埋藏在骨子里的天性,宁刃在这里待了几天,安抚素的上升让他情绪趋于稳定、精力稳步上涨,原本让主神先生头疼的性格就逐渐开始冒头。 他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摸摸闻闻。 宁刃咻一下抓住了侍卫的尾巴。 侍卫:“!!!”侍卫经过专业训练不敢乱动,第一反应看向餐桌前坐着的首领。 宁刃也看过去:“哎嘿!阿刃没被打呦~” 阿宿林浑身气压骤然降低。 这一排侍卫宁刃挨个拽过去,拽一个他就对着阿宿林探头哎嘿一声。 拽完这一排,宁刃拍拍手,“就知道,你骗阿刃。”他在侍从的帮助下跳上凳子,准备喝奶,刚刚尝了一点点奶味儿,他就落在了阿宿林手里。 阿宿林:“没骗你。” “?” 宁刃懵懵抬头。 阿宿林抬手对准宁刃的屁股打了下去。 阳光明媚,偏殿传来幼崽嗷嗷呜呜凄惨的哭嚎。 原来拽尾巴,真的会挨打。 - 意思意思打了两下,阿宿林按着哭唧唧的幼崽喂.奶,一勺子一勺子喂—— 在刚哭完的状态下让幼崽自己吃大概率会吐,喂完拍了背,自己则简单吃了两口,把宁刃交给侍从带着,然后快速消失在偏殿里,出现在自己的寝宫里。 首领大人紧紧关上寝宫的门,拿起床头放着的镜子,不敢置信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中的他脸上依旧是沉稳冷漠的神色,却双眼泛红,眼泪一滴一滴往外冒。 他居然哭了。 阿宿林抬手按住心口。 刚刚种下没几天的血源结微微一闪,就是这里,在他刚刚出手揍阿刃的时候,平白无故升起了一阵伤心生气和委屈,阿刃越哭他感受就越强烈。 他强压着这股情绪直到现在一下放松,眼泪直接控制不住。 血源结确实可以让他感知阿刃的情况,可是却没听说过血源结带来的羁绊强到可以感知到幼崽过分强烈的情绪。 这也太…… 阿宿林将镜子扔到一边,慢慢喘息平复呼吸。 他可以当好一个首领,也可以当好一个父亲,更能教出一个合格的少主。拽弥仂塞的尾巴本就是件危险的事情,他揍的没错。 片刻后,他还是在面无表情掉眼泪。 阿宿林:“……” 真的就这么委屈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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