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宿林每次从沉睡里醒来,都要出去露一次面,一是震慑,二是清洗混乱之都里面被外族渗透进来、或者本族里有异心的细作。 他在混沌之都里转了一圈,召集城中弥仂塞在祭祀光柱周围集合。 祭祀光柱是一个直径九十九米的两层圆台,每层高三米,刻着弥族繁杂古老的文字,位于在混乱之都最北处,临渊而建。 杂草不生之地,风也凛冽刺骨。 阿宿林站在最上面,长袍一甩,负手俯视着对他叩拜的子民。 此时祭祀光柱处于半开启的状态,正在慢慢消耗阿宿林的力量。 解伶在下面,拿出一份名单,不疾不徐地念着名字,每念一个,阿宿林就杀一个。 银色的长尾透着致命的寒意,暗芒从空气里闪过,血腥的气味逐渐弥漫。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祭祀光柱会吸收他们的血传入地脉,让族人孕育出更具天赋的后代。 阿宿林不喜欢这种难听的惨叫声和恶劣的环境,但是强大的实力与生命威胁,是极好的压制异动的办法,所以每次他一清醒,就会进行这种清除般的屠杀。 他不会滥杀无辜,如果他要杀的确实是被冤枉的,那他脚底下半开启的祭祀光柱会给他感应。 他更不会动摇混乱之都的根基,如此大张旗鼓清理的也只是中底层的蛀虫。高层有解伶和狞烈盯着,而如果左右督查有异心,不用他出手,司茂就会无声解决掉。 想必今天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与弥仂塞敌对的外族会收敛很多。 这一处置,眨眼就到了晚上,阿宿林留下解伶善后,自己则回了中央王城,打算熬夜处理一些堆积的文件。 推开寝宫的门,狞烈闪身出现,单膝跪下道:“首领。” 阿宿林衣角还带着白日里未散的血腥气,身上隐隐翻涌的气息说明他被血色激起来的杀性并没有完全平复下去。 他走进了瞥了一眼床上,上面多了个熟睡的幼崽。 阿宿林皱眉。 狞烈复述薇医生的话:“薇医生说,让小少主跟您睡,有助于安抚素的分泌,就算只有一晚上,身为父亲该尽的责任也该做到位。” 弥族幼崽如果离开亲生父母,会导致安抚素不足影响成年后的力量,所以明明有能力养育幼崽,却让其他弥仂塞替自己养育的行为是会被唾弃的。 这是不负责任、拉低整个族群战斗力的无耻行径。 阿宿林静了两秒,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狞烈:“是。” 他走之前回头看了眼小孩,低头关上了门,就这样定定在门口许久,狞烈抬手布下一层隔绝屏障。 而他刚布下屏障,解伶冷冷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左督查。” 狞烈转过身。 解伶:“这屏障可以隔绝血息,你想干什么。” 狞烈咧嘴一笑:“你知道还问。” 他们弥族这个物种,血液纯度达到王血的水平之后,可以吸收同族血液补身,或许能缓解沉睡之症,这法子尤其以血缘相近者最佳,所以他才一直在罪奴关押所寻找合适的血源。 隔绝血息,当然是为了方便首领取血。 现在还有谁比小少主更适合的血源吗? 如果小少主没有被祭祀光柱选定,他一早就建议首领行此举了。 “现在首领才刚进去,一切选择全在首领,不在你我,别忘了,首领才是这座城的掌舵者。” 解伶面无表情走进,后背鼓起一块,触手顺着他的手臂探出袖口。 “小少主还太小了,外族虎视眈眈觊觎我混乱之都的渊寒秘银矿。首领如果再次沉睡一年多,赤马一族定然会寻机进攻,今天祭祀光柱那里杀了多少渗透进来的外族,解伶,你是跟在首领身边亲眼看着的,应该比我清楚吧?” 解伶停住。 狞烈声音很低,看着解伶的背影。 “少主今天摆弄了一下午的剪刀、白破布、火石和香烛,他什么都不懂,只是贪玩玩具的幼崽。” “凭着如此年幼的小少主,凭你我,能守住混乱之都的领地不受一分一毫的侵害吗?少主还可以再有,但目前能动用祭祀光柱力量守护族人不受战火侵害的,只有被它认可的现任首领阿宿林!” “解伶,你不是最不愿意看见战火的那一个吗。” 紧贴在手腕处的触手往里轻微一缩,解伶沉默良久。 约莫两三分钟,他还是伸出了触手,在屏障外一点,屏障散了。 狞烈掌心攥紧。 “你——” 解伶没进去,坐在了门口,摸出西装口袋里的手帕,摘下来眼镜低头擦拭。 狞烈见他平静的这么反常,心里突然七上八下。 “你没事吧?” “我这个你嘴里的杂种,身体里有兰华帝斯人的血统,保护幼崽,是基因里的本能,”解伶突然道,“如果不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你说出了牺牲幼崽这种话,我一定将你,一片肉一片肉的削下来,生吞下去。” 他锐利的眼型没了镜片遮挡,锋利如刀,明明语气平淡至极,却叫狞烈实实在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突然想起来了早年间,跟随还未成年的阿宿林少主去兰华帝斯人的地盘,不小心伤了一只幼崽,被他们全族人追杀的经历。 有那样疯狂的族群血统,解伶确实干得出来这样的事。 狞烈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自己踩在了解伶的雷区。 他也沉默下来,坐在门的左边,跟解伶一起等着首领的选择。 “我确实是个混蛋,如果这次首领没有杀小少主,我狞烈自此全心全意护着他,再不起这种念头。” 解伶没出声。 殿中暗色寂寂,这里连月影都甚少光顾。 - 宁刃跟着幼崽讨论区的那个朋友学了许久哭丧事宜,学完后坚持把明早要用的东西收进篮子里,倒头就睡。 现在醒来天已经完全黑透,寝宫里只有几颗发光的夜明珠,他连忙揪着床单下滑到地面,蹬蹬蹬跑到床尾的篮子旁,篮子里有剪纸、白色碎布片、检查完毕没少东西,才松了口气。 这是他找狞烈要的,跟他学到的大差不离啦。 很快宁刃就捂着自己的小肚子皱眉。 他想嘘嘘,四处找了找,走了老长一段路,拐了个弯之后他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温泉。 阿宿林察觉到幼崽靠近的气息,却没管。 他阖眸的伏靠在水池边缘,水波拥着线条流畅的肌肉,灰蓝色长发在水中宛如游蛇,深邃俊美的五官像东域起源神话传说里的天神,危险的银尾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水面,处处透露出慵懒和强势。 很快耳中传来淅沥沥的不和谐声音,还有一股…… 嗯? 阿宿林睁开眼。 小孩在朝水池里嘘嘘,小鸡内裤耀武扬威地穿在身上,蔑视着水池里的老子。 哗啦——! 水池骤然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宁刃劈头盖脸浇了一身,脑袋缩了缩。 阿宿林脸色黑的能滴水,“你,在,做,什,么!” 小孩居然没哭,眨眨眼:“尿盆,嘘嘘。” 弥族幼崽在力量完全觉醒之后,才有自洁身体的能力,现在宁刃这个阶段是需要上厕所的,只是阿宿林寝宫里面却没有。 阿宿林只觉得浑身难受。 他的温泉??是尿盆??? 这池子是不能要了。 阿宿林冷着脸抓住小孩的衣领子,先在这个水池的活泉头涮了涮,然后一路提溜到了另一个新的温泉池子,一把将小孩丢了进去。 “啊啊啊啊!” 宁刃疯狂扑腾,挣扎了半天发现自己没掉水底去,“咦?” 他腰上缠了一圈银尾。 阿宿林半蹲在浴池边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崽子犯蠢,尾巴稍微一松。宁刃赶紧手脚并用地抱住他的尾巴浮在水面,自己粗短的小尾巴也缠了上来勾住,皱着小脸抬头。 阿宿林睨着他:“再尿水池子里,我就把你丢下去。” 宁刃:“会憋坏!” 阿宿林:“这里是洗澡水池,你自己住的房间会有地方解决,”他将宁刃往下放,沉声道,“记住了吗,记不住在水底下长记性。” “可是阿刃刚才还没尿完,”小孩纠结,“憋不住了。” “…………” 首领大人火速从水池里站起来,尾巴圈着小孩瞬间移动到寝宫门口,想把他丢出去,结果推门前一秒看见自己□□的上身和还在滴水的头发。 小孩双腿并拢痛苦面具:“不行了,阿刃真的好努力。” 他:“………” 阿宿林重新回到了第一个温泉,把小孩放在池子边缘,嫌弃而快速地收回自己的尾巴,“在这里。” 等宁刃解决完的空档,他已经想了至少十种把这里拆了重新装修的方案。 他再一次把小孩提起来在源头涮了涮,拎回了床边,宁刃已经习惯了这种双腿不着地的悬空感,被墩在地上的时候站的很稳当。 阿宿林用精神力将自己身体表面水分蒸干,换上了新的睡袍。 看着还湿漉漉的幼崽,他挥手把宁刃也烘干了,然后冷淡看着幼崽自觉的爬到床的最中央躺好。 早晨的时候还大哭大闹说他扒了他的皮,晚上就完全换了副面孔,真不知道是幼崽天性,还是薇医生和狞烈会哄。 阿宿林掀开被子刚躺下。 “阿刃饿了。” “………” 阿宿林闭眼。 “阿刃饿了,阿刃饿了,阿刃饿了。” 阿宿林霍然起身:“奶呢?” 小孩指了指夜明珠上面的木台。 为了防止他多喝,薇医生刻意放在那里的。 阿宿林抬手一招,把还温热的奶瓶递给宁刃,然后看着他喝完,重新放了回去,他也重新躺下。 “要拍背。” 阿宿林:“不会。” “哦。” 宁刃挠头,脚丫子踢了踢坏爹的肋骨,“那你让让,叫阿刃睡床边。” “……”,睡眠三番两次被打断,洗澡也没好好洗,阿宿林缓缓吐出一口气,灰蓝色的眼瞳沉沉,“有事一次说完。” 这孩子怎么这么麻烦。 “薇医生说,阿刃吃完饭,不拍,会吐,所以睡床边。” 宁刃还不太能表达一个长句子,断句很碎,但并不妨碍阿宿林听懂他想说的意思,他倏地偏头看过来,对上幼崽无辜的目光。 “…………” 阿宿林坐了起来,“怎么拍。” 宁刃从被窝里爬出来,爬到阿宿林身后,老成地用小手拍他爹的背,模仿薇医生的语气,“崽崽乖,睡觉觉,乖宝宝,睡觉嗷——!” 他还没唱完,就被提溜到被窝里,阿宿林脸上蹦出了井字号,他把小孩按在自己大腿上,开始拍背。 当然他没唱。 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唱这种歌哄孩子。 宁刃尾巴无意识摆动。 小孩不知道这种亲昵互动会让他身体自动分泌安抚素,平复初来乍到这个世界时产生的焦躁不安情绪,他不懂那么多,只是觉得舒服—— 好舒服啊,比薇医生给他的感觉还要舒服。 他下意识将脑袋往阿宿林的方向靠了靠,越靠越近,尾巴圈成了小花卷,最后已然昏昏欲睡,纤弱稚嫩的脖颈毫无防备地贴在阿宿林的另一条手臂上。 阿宿林垂眸。 吃饱就睡,幼崽天性。 熟睡的脸庞,与他一样的发色、尾巴、五官。 温热的血息就隔着脖颈这层薄薄的皮肤,阿宿林将指腹贴在幼崽的颈侧,白天的时候不觉得,此时却真切能感受到这个孩子体内与他极其相近的气息。 温热的、鲜活的、象征着延续。 他想起了那个或许可以缓解他沉睡之症的残忍方法,却也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 他阿宿林虽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从不对无辜的老弱妇孺下手,今日杀一个,明日就可杀千千万万个。 如果这般做了,他就不配作为守护一方的首领。 听解伶说,阿刃在外流浪三年,刚刚才回归族群,如果这孩子的亲生父亲不是他,只是族中一只普通的弥仂塞,大概会享受到亲族无微不至的关爱吧。 阿宿林把小孩放正,自己也躺好。 他明天早晨就不会醒来了,沉睡时呼吸也会停止,阿宿林微哂,但愿这叫他讨厌的、麻烦又邋遢小崽子不会被吓哭—— 当然,如果他有读心术,他就明白今晚小孩的乖顺跟听话,甚至连初次见面扒皮一事也好似不计较了的好脾气模样还有另一种说头: 叫临终关怀。 次日凌晨六点,宁刃悄没声爬起来,他一摸自己爹,还困顿的眼睛立刻瞪圆了。 天啦!果然凉了! 跟幼崽讨论区里的朋友说的一模一样! 他的坏爹死了! 他赶紧穿上自己的皮——薇医生的外套。然后蹬蹬蹬跑到床尾,顺着床单滑了下去,找到床下放着的篮子。 宁刃把篮子里的两个瓷盆端出来,一个大瓷盆里放了一堆纸,小瓷盆放在手边,系了条白布在头顶,然后火石一搓扔进大瓷盆里。 大瓷盆里的纸开始冒烟,整个寝宫恍若寺庙云端。 宁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因为身量太短,这一跪险些给当场翻个跟头,他连忙稳住,手里白手绢一甩,小脸一肃,尾巴触地,磕头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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