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4日，开学报道。 宋小芒循着模糊记忆找到了六年级6班，她停在门口，抬头再三确认大小写数字，然后目视前方。深吸一口气，紧握书包带，抬腿迈步，走到讲台边，适时转身，颇为无奈地扫视全班—— 八列八行，六十四张桌子整整齐齐地将教室填满，木制椅子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九分陌生一分熟悉的同学。 当年的这个时候，她坐在哪个位置？ 宋小芒告诉自己要淡定。虽然这具身体还不到十二岁，但她的灵魂经历过形形色色的考试与工作，千锤百炼有些夸张，但绝对不会像当年那般自卑无知且懦弱敏感。 她正观察着教室，身后忽有人喊道：“喂，那个谁，让开！”还是十分青涩的童声。 宋小芒闻声转头，看到一个身量颇小的小男生盯着自己，脸上带着讥笑。 宋小芒不满地皱了皱眉，怎么说她也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这个十来岁小学生在她面前又是甩脸子又是吱哇乱叫，不能忍，绝对不能忍。 宋小芒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实在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便笑着问：“那个谁？哪个谁？你又是谁？” 那小男生没料到宋小芒会有如此反应，有些气恼有些慌张，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小朋友，我问你呢？你又是谁？”宋小芒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往前走了一步，盯着他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依旧面带微笑。 “我……我……”他局促不安地往后退了退。 宋小芒觉得他的反应有些搞笑，便颇为心软地往边上侧身，“下不为例，不说‘请’不让路。” 路空出来了，那小男生却呆住了。 所谓气场。 宋小芒瞥了他一眼，见他没动静，便不再管他，径自往教室里某个顺眼的空座位走去，先坐着再说。她放下书包，抬起头，目光与那男生交接，那男生仿佛触电一般，惊了一惊，扭头就往自己的位置上跑去。 宋小芒轻笑一声，两只胳膊搭在桌面上，盯着黑板上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横幅出了神。 在宋小芒的记忆里，小学六年级并不是什么美好的时光。她短发，像男孩子，可性格偏偏内向孤僻，成绩不错，但不拔尖，在奥数班打酱油当吊车尾，还不参加任课老师组织的有偿课外辅导班。老师和同学们似乎都不待见自己，就连父母大多数时候也只拿学习成绩来衡量她的存在价值。 想到这里，宋小芒无奈地叹了口气，真可怜啊，当年的自己。 “那个……” “嗯？”宋小芒下意识地抬头。 “宋小芒，你是不是坐错位置了啊？这是我的位置。”一个短发齐耳、柔柔弱弱的女孩子站在她面前，声音和外貌一样，娇弱。 宋小芒当然不忍心欺负这样可爱的女孩子，便四处望了望，收起书包，不好意思道：“抱歉啊，我过了个年脑子过傻了。” 女孩子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然后笑道：“我也是的，刚刚走到半路才想起来学费没带。你的位置就在我后面，坐错也正常。” 原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是骗人的。 宋小芒站起来，轻轻拍拍她的小脑袋，“谢谢你啊！”然后得偿所愿地挪到自己当年的位置上了。 女孩子脸颊腾地红了。 宋小芒没有注意那么多，心满意足地坐好，把书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作为一个文具控，到新学期肯定是要买新文具的，但是考虑到当年家里经济条件一般，宋小芒也就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了。开学前夕，她翻了翻文具盒，发现钢笔铅笔橡皮都能用，爸爸又从批发市场给她买了一大摞本子，虽然颜值一般，但只要能写字，她便可欣然接受。 “那个……宋小芒，你寒假作业都写好了吗？”女孩子突然转过头。 宋小芒抬头然后点头：“写好了。”顺手把名为《快乐寒假》的寒假作业抽出来。 有《快乐寒假》的寒假怎么会快乐呢？ “你有不会的吗？我有几道题不会。”女孩子怯怯地问。 宋小芒挑挑眉：“拿去看吧。” “谢谢你。” 这区区六年级的题目自然是难不倒她的。宋小芒开学前特意检查了一遍寒假作业，把空着没写的补上了，写错的改了。还发现了一件幸运的事，她的字体没有变回当年幼稚的样子，写慢一点就是稍微低配版的正楷，还挺好看的。 “宋小芒，你真不愧是奥数班的。”小女孩翻到数学那几章，看到最后“脑力冲刺”的题写了答案，崇拜地对宋小芒说道。 “哪里哪里。”宋小芒被夸得有些心虚。 宋小芒小学时代从来搞不懂那些鸡兔同笼的奥数题，每次翻开答案解析都仿佛在看天书。直到上了初中，她才恍然大悟，明明搞个二元一次方程就能轻易解决的题，为什么要在小学里就拿出来膈应人？ 说到奥数班——她死也不要去上了。 宋小芒拿出一本课外书，一边看一边摘抄。这读书摘抄的习惯是小学三年级留下的，当时她还因为读书笔记写得好被全班传阅。一开始是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后来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没想到最后真正爱上读书写字了。她一笔一划地写下汉字，汉字串联成句子，句子又组成段落，一页纸被填满的时候，她会得到莫大的满足。字写得漂亮，在任何时候都是加分项。 这时，一个身影走到宋小芒面前。 宋小芒抬头，那个女生落入她的眼帘，她几乎是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好久不见啊，赵晨。” 对啊，赵晨，是她小学六年级很长一段时间的同桌。 她肤色很浅，发色也很浅，眼睛很大，睫毛很长。这么多年过去了，宋小芒仍然记得当年她被老师喊上去做题的情景，南北交界的地方没有暖气，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羽绒服，带着黄色发箍，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脸颊微微发红，眼镜还没来得及拿下来。当年宋小芒视力还很好，就这样看着她的侧脸。没想到这个场景会记了那么多年。 宋小芒长到二十几岁，仍然会羡慕相貌好看的人。好看的人都是天选之子。 赵晨走过来，把书包放下来，有些疑惑：“也没有很久吧，寒假还没到一个月呢。” 宋小芒笑而不语，上一次见到她，大概是高一，十来年前了。 大家寒暄完毕，宋小芒继续抱着手中的课外书看，这引得赵晨一阵好奇，“宋小芒，你寒假作业都写完了？张老师说开学要检查的吧？” 宋小芒点头：“写完了啊。” “啊？给我看看吧。”赵晨非常不相信的样子。 宋小芒往前努努嘴，“在她那儿呢。” 赵晨拍拍前面女孩子的背：“许秋雨，你看完了给我看一眼。” 原来她叫许秋雨。还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许秋雨转身点点头：“马上就好。” 赵晨把自己的《快乐寒假》掏出来，翻到空着的地方，戳戳宋小芒的胳膊，“这几道题你都写出来了？” 宋小芒把头凑过去看了眼，然后回答：“写出来了。” 赵晨不可置信道：“那你给我讲讲吧。” 宋小芒便放下手中的课外书和笔，耐心地给她讲了一遍。赵晨已然变成星星眼：“宋小芒你也太厉害了吧，我本来以为这种题只有孙奕那些非人类能做出来呢。” 孙奕。宋小芒当然记得。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霸占奥数榜年级第一，写字漂亮，会画国画。中学跟宋小芒一个学校，仍然是风云人物，最后自主招生上了上海纽约大学，收到了哈佛offer，但选择卡耐基梅隆读研的非常非常厉害的女孩子。 那是宋小芒打从心底敬佩的女孩子。 宋小芒自知比不了她，也成为不了她，但，现在的自己，其实并不羡慕她。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孙奕在没学过二元一次方程的十一岁能轻易解出鸡兔同笼问题，宋小芒不过是沾了命运的光。 对了，回到这么多年前，或许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老天有眼，给予偏爱。 不论是自欺欺人或是其他，在想到孙奕的这个瞬间，宋小芒突然接受了自己变成了小学生的事实。 她朝左后方瞥了一眼，将孙奕埋头做题的身影收在眼中。她笑笑：“孙奕真的很厉害，我不过是突然异变。” 赵晨听了这“高深莫测”的话，不由疑惑，“你刚刚说什么？” 宋小芒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不想和她比较罢了。” 赵晨撇撇嘴，小声道：“但是我觉得孙奕肯定以后肯定没出息。” “啊？为什么？”宋小芒是见过孙奕如何如何有出息的未来人，对十一岁的小女孩说出这等话表示诧异。 “你没觉得她很高傲吗？我不喜欢这种性格，骄兵必败，我就不相信这样的人以后能有出息。” 宋小芒看着赵晨的愤青模样，读出了女性对女性的嫉妒。哪怕她们还是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同性之间的嫉妒足以生出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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