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青青在上一家律所工作时, 也跟着老板出过好几趟差。
有时候,是她自掏腰包订票赶往目的地,有时候, 是对方直接给报销差旅费。
所以, 当那位司命仙君的小仙童驾着云彩,恭恭敬敬地“请”她上天时,兰青青悟了。
主动派公车来接人,说明对口单位十分重视这场审判。
这更让她燃起了斗志。
小仙童穿着蓝白二色的道袍, 手里捧着浮尘, 语气恭敬:“小道恭请兰姑娘升天。”
兰青青:……
就是这话说得不太吉利。
兰青青:“叫我律师就好。”
小仙童立刻改口:“兰律师, 请升天吧。”
兰青青:过不去这个坎儿了是吧。
凤君微微一笑:“司命性格倨傲,手下的仙童也不通世情。言语上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兰律师海涵,我回头和他说说。”
你先记下, 回头我去收拾他。
兰青青笑着点了点头:“好, 我明白了。”
她将自己三天以来准备好的资料装进公文包里,对小仙童说:“请上仙引路, 送我登天。”
和凤君他们混久了, 她也学会文邹邹地说话了。
小仙童说,凡人肉身沉重,即使腾云驾雾, 也上不了天庭。想上天庭, 得先离魂。
他在事务所里焚起引魂的熏香, 兰青青只觉得浑身一轻,魂魄已然离体。回头一看,自己的肉身依然坐在事务所的办公桌后面,以手支颐, 闭目假寐。
从这个视角看自己的身体,感觉十分奇妙。
兰青青好奇地围着自己转了一圈,客观点评:“像是个带薪睡觉的摸鱼打工人。”
马上就会被主管一拍桌子震醒的那种。
凤君在事务所布下法术,确保他们不在时不会有人闯进来伤害她的肉身。
兰青青踏着云彩,跟在小仙童的身后,从荒海大厦十八层渐渐地升上海市高空,凤君和抱着两只小狐狸的白素素站在她左右。
据小仙童说,司命仙君下达仙谕,要将她的魂魄“请”上天庭。而本案的其他关系人的魂魄,要用“拘”的。
“拘”可比请粗暴多了,没有什么离魂香,直接一条锁链把魂魄从肉身里拽出来,不由分说带上天庭。
白素素此番是沾了她的光,若不是他请兰青青升天时她就在身边,一顺手就捎带上了,她和那两只小狐狸的魂魄,此番也要拴上链子,被拖拽着上天。
“喏,就像这样。”
他伸手一指,指向另一朵与他们目的地相同的云彩。
兰青青一看,只见那朵云彩上也站着一个蓝白道服的小仙童,手里拽着一把锁链,链子那头拴着两个人。
一个是现代人装扮的中年秃顶男,正是齐国栋;另一个穿着黑色古装,皮肤惨白,此时正无奈地对小仙童说:“上仙请手下留情,小人长居冥界,不曾登天,魂儿禁不起拖拽。”
小仙童“哼”了一声:“哪个管你?仙君传唤,晚了一步,唯你是问!”
长居冥界?
兰青青摸了摸下巴。
白素素案的人员组成其实并不复杂。原告齐国栋,法官阎王,书记员兼执行局负责人判官,被告白素素,受害者齐母,连带关系人两只鸡——如今转生成了白素素的小狐狸。其中齐母早就转世投胎了,压根没参与到这个案件中来。
那么这个惨白男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估摸着,这位就是阎王手底下的判官。
看来阎王这个省级大佬公事繁忙,无暇亲自应诉,所以派了手底下的职工来代理诉讼。
判官苦笑着对小仙童作揖:“还请上仙垂怜。”
小仙童看他态度诚恳,就将他手上的锁链松了一松。
一旁的齐国栋看了,立刻不干了:“喂,你这小孩,也给我松松,这链子拽得我好疼!”
他最近的日子过得极不顺心。
刚把那吸自己财运的妖怪赶跑,将“真爱”娶回家里,就发现真爱是个搞仙人跳的法制咖,趁他不在家,卷跑了家中所有钱款,还把那两只小狐狸崽子偷走了。
好在还没离开海市,就被热心市民送进了局子。
但偷走的钱财早已转移,包括他卖公考材料赚的那二十万,一分钱都没能追回来。
真爱变成了仇人,他就又想起了白素素。
准确来说,想起了白素素名下那七十多栋房产。
现在想想,娶一个狐妖回家也是有好处的。
狐妖美艳,可以拿来消遣。狐妖有钱,能供养他过富贵的生活。狐妖不是人,所以,他无需以平等的态度对待她。他尽可以将她当作下人、当作奴仆、当作提款机,而不必当作妻子。
他可以一边应付着白素素,一边用她的钱,去外面找真正的女人。
娶一个狐妖居然有这么多的好处,他之前怎么就没想通,反而被那“真爱”和老道士蛊惑着,要把白素素赶走呢?
他真是昏了头了!
好在,还有机会悬崖勒马。
白素素一定舍不得他,过几天,就会来找他复合了。
那时候,他就虚情假意地接受她,她一定会感激涕零的。
他这么美滋滋地畅想着以后拿着白素素的钱,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美好场景,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而在家里等了好几天,也没有等到白素素回来,反而等来了许多账单。
他住着郊外的五层别墅,日常养护房子和通勤就是一大笔开销。
再加上他如今刚刚上岸,应酬多,哪哪都要花钱。
往常这些支出都是白素素打理好的,现在白素素被他赶跑了,没人再给他买单。钱也被真爱骗光了,卡里只剩几千块。
那些账单催逼得急,他不付款,物业就给他停水停电。偌大一个五层别墅,晚上停电,只能摸黑点蜡烛,日子过得非常窘迫。
而就在这窘迫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小仙童,说有人在天界司命仙君面前告了他一状。
接着不由分说,拿出锁链,将他的魂魄拘走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那小仙童也没有向他说明情况的意思。
齐国栋的魂魄被拽得生疼,但幸好他身边还有个同样被锁链据着的人,心里有些安慰,自己不是最惨的那一个,还有人和自己一样倒霉。
现在见小仙童居然松了那人的锁链,心里顿时就不平衡了,闹将起来:“凭什么给他松了,不给我松?你这小孩,怎么还厚此薄彼?”
宰相门前七品官,小仙童是司命面前的红人,界之中,谁见了他不敬让分,几时受过这种气?
顿时冷笑一声,非但不松,反而还将锁链拽得更紧了:“人家是地府的判官,你是什么东西?平日里我等相见,都是同辈论交。今次不过是仙君有令,叫我来拘押他,因此才拿锁链拘来。你一个不修阴功的凡人,不过因着阎王的判词,才能世为人。世之后,还不知托生成个臭虫还是蜣螂。安敢在此里猖狂?”
齐国栋被拽得“哎呀哎呀”直叫,哭爹喊娘,不住求饶。
兰青青看着他那又狼狈又难看的模样,转头看向白素素,一言难尽。
你当初是怎么看上他的?
那“轮回劫数”,就这么让人眼瞎耳聋吗?
白素素以袖掩面,默然无语。
没错,这就是劫数。
清醒之后,看着之前眼瞎选择的男人,在朋友面前社死,也是劫数的一部分。
他们看见了齐国栋,齐国栋自然也看见了他们。
齐国栋正被锁链拽得龇牙咧嘴,迎面竟然看见白素素和别人乘着另一朵云过来了。
他顿时什么都懂了。
他就说呢,自己平日里与人为善,从来不曾得罪过人。除了白素素这个恶毒的女人,还有谁会去神仙面前状告他?
“白素素!我算是看错你了!”
他怒吼着,青筋迸发:“你居然去神仙面前告我,把我害成这样,用心何其恶毒。我告诉你,就算你这样对我,我也不会回到你身边的!”
兰青青几乎要被他逗笑了。
果然,有些男人,无论自己是什么等级的歪瓜裂枣,都有一种谜之自信,觉得自己有让女人为之痴狂的本事。
而女人的一举一动,不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就是为了报复他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身上。
真是……
白素素将捂住脸的袖子放下来,面无表情:“齐国栋。”
“从前和你在一起,是我瞎了眼睛。如今我在仙君面前状告你,也不是为了让你回心转意。我是为了斩断你我之间门的孽缘,永生永世,都不用再与你纠缠在一起。”
生平第一次,她以一种挑剔的、评估的眼神打量着齐国栋,冷笑一声:“以你的相貌、人品、家资,连给我牵马坠镫都不配。”
兰青青在内心疯狂点头。
这就对了啊,姐姐!
齐国栋从来没有被白素素以这种语气评价过。她一个女人,一个狐妖,居然敢觉得他配不上她?
一定是她变心了,外面有野男人了,绝不是因为他本身就没什么优秀的地方。
难怪她这段时间都没回家,一定是在野男人那里。
他在家里等着她,她却在外面给他戴绿帽子!
是可忍熟不可忍!
他正要再骂,拽着他的小仙童却不耐烦了,使了个仙法,封住他的嘴:“刚消停一会儿,就在这里狺狺狂吠。那边可是仙君的贵客,也是你能骂的?”
白素素不是妖吗,什么时候变成神仙的座上宾了?
齐国栋震惊地瞪大眼睛,心中第一次觉得有些不妙。
白素素,好像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牵着他的小仙童向引着兰青青的小仙童一拱手:“本以为出了海市,你我能同路一程。没想到这凡人无状,恐冲撞了贵客,你我就在此分别,仙君宝殿前再见吧。”
说罢,带着判官和齐国栋,走了另一个方向,往天上飞去。
眼看着另一朵云彩消失在了天际,兰青青有些好奇:“你们仙君的贵客,难道是凤君?”
凤君之前也是当过神仙的,据他所说,和司命也有些交情。
谁知,小仙童却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凤君的确是我们仙君的朋友,但仙君这次让我等务必以礼相待的,不是凤君,而是兰姑娘……兰律师你。”
“我?”
兰青青惊讶:“可我都不认识你们仙君。”
而且,她只是个凡人,传说中刚愎自用的司命,怎么可能将她当作贵客呢?
小仙童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到底为何。听明月师兄说,好像因为仙君觉得,兰律师非常有勇气。”
他想了想:“就像人间古时候的荆轲,只身刺秦,被天下尊为勇士,死后就封神了。兰律师身为凡人,却敢跟阎王打官司,勇气不比荆轲少。死后,兴许也能封个神仙。”
兰青青:……
她有些哭笑不得。
她知道这小仙童是在恭维自己,但这恭维怎么听怎么有点别扭。
“只希望我不要像荆轲一样功败垂成就好。”
说话之间门,云彩已经飘上了天。
云雾之中,一座壮丽辉煌的宫殿若隐若现。
“天庭到了。”
小仙童将他们引上宫殿,在前面带路。
天庭之上,宫殿成群,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楼阁之间门,时而有衣袂飘飘的仙人路过,见到他们,都十分惊讶,窃窃私语。
“凤君回来了……他要复证果位吗?”
“旁边跟着的,还是司命的仙童。”
“怎么还有妖狐……”
“凡人,居然是凡人!活生生的凡人!”
“哪里哪里,哪里有凡人……”
兰青青抽抽嘴角,她总觉得自己被这帮神仙当成珍稀动物来围观了。
其实是因为近一二百年来,人间门都讲究科学,道法衰微,修行的凡人少了,得道成仙的更少。
近五十年来,更是没有一个凡人登仙。
是以天庭的神仙们看见鲜活的凡人,不由自主地觉得新奇。
依着她的性子,既然有人偷看自己,她必然要大大方方地上去做个自我介绍,发一张名片,争取发展成个客户。
但此刻,她惦记着白素素的案子,没时间门多做停留,只好带着遗憾地暂时放弃把神仙们发展成客源的想法。
不过,冥冥之中,她总觉得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上天庭。
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她在心里斗志昂扬地握了握拳。
到了司命仙君的宫殿前,气氛变得有些压抑,没有神仙敢在这里窃窃私语了。
小仙童将他们引进了一座堆满了文书的大殿里,默默地退了出去。
兰青青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银白色袍子的神仙坐在大殿主位上,面色严肃,看不出喜怒。
判官和齐国栋已经在殿前站定,垂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她踏进殿门后,神仙抬眸看了她一眼,竟然举起手来,鼓了鼓掌:“好,我们的勇士到了。”
兰青青抽了抽嘴角。
行,知道那小仙童为什么叫她勇士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
看来这位就是司命仙君了。
凡人见到神仙,无论如何都会有些恐惧。
但她发现 ,只要把司命当成脾气古怪的庭审法官,这份恐惧就消失了,转而变成了蓬勃的斗志。
当律师这么长时间门,她还没怕过哪个法官呢!
“您好,司命仙君。”
兰青青自我介绍:“我是本案上诉人白素素女士的代理律师,我叫兰青青。”
司命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谁。”
他是司掌天命的神仙,想要了解一个凡人的身份,轻而易举。
“你的那份上诉状里写着,你觉得阎王对于妖狐白氏的判决,存在着……”
司命从桌案上拿起兰青青的上诉书,念道:“存在着事实认定不清、量刑过重的情况。所以,你希望本君推翻阎王的判决,解开白氏与齐子的世纠缠,赦免白氏的血池之刑,同时对白氏提供适当的补偿。对么?”
兰青青点头:“没错。”
司命笑了:“很好。非常好。”
“既然你有这个胆量,那本君就给你一次发挥的机会。”
他伸手一指:“阎王公务繁忙,所以,本君传来了判官,叫他与你对峙。你二人尽可在本君面前辩论白素素之是非因果,最后的结果,由本君裁定。如果你说服了我,那么,我不仅可以赦免白素素,还可以保她百年后得道飞升。但,如果你没有说服我,那么,白氏不仅依然要下血池地狱,连你这个攀诬阎王的大胆凡人,也要一起下狱,如何,你同意吗?”
兰青青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言:“不,我不同意。即使我方辩护不成功,我也不愿下血池地狱。”
“哦,为什么?”
司命不以为忤,反而有些惊奇:“要知道,允许你与判官辩论,就已经是本君法外开恩了。你得到了如许恩典,居然不愿意承担与之对应的代价吗?”
“这正是我第一个想向您申明的观点。”
兰青青说:“罪责刑,应当是相适应的。”
司命挑了挑眉,表示自己正在洗耳恭听。
“请问,人间门国度设置监狱,冥界设置十八层地狱,用意何在?”
“意在惩治罪人,教化万民。”
司命下意识地回答。
兰青青满意地笑了。
看来,这位仙君,也具有一些朴素的法律意识。
“没错,法律具有教育功能。而它之所以能够教育人,是因为它将‘过错’与‘惩罚’联系在了一起。人犯错,所以会有惩罚。犯了小错,就会得到小惩罚。犯了大错,就会得到大惩罚。人人畏惧惩罚,所以不敢犯错。如此,才能教化万民。”
“如果犯了小错就得到大惩罚,那犯了大错的人,又该如何惩罚他?”
“如果我只不过是质疑了阎王的判决,就要下血池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那么,将来如果有人杀进阎王殿里,揪着阎王的胡子要他勾销生死簿,仙君又将如何惩罚此人?”
司命笑了:“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应该会在天庭给他封个官当。”
兰青青也笑了,她感觉到司命的态度有些松动,于是趁热打铁:“可见,您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惩治此人了。因为最严酷的刑罚,已经被在小错上用尽了。等到要惩治犯了大错的人,却发现没有更严酷的刑罚可以用。”
“这样一来,民众得到了什么教育呢?哦,原来小错和大错会得到一样的惩罚。那么,只要犯了一丁点小错,就不如一错再错下去,横竖得到的惩罚是一样的。”
“滥用酷刑,不会让民众连小错也不敢犯,只会让民众犯了小错之后,不思改正,而是向着罪恶的深渊堕落下去。”
“因此,我觉得,即使我输了案子,也不必下血池地狱。因为我所犯之错太小了,配不上如此残酷的刑罚。”
司命定定地看着她许久,终于说:“你这凡人,油嘴滑舌,可我却觉得你说的有些道理。算了,如果你输了案子,就罚你回人间门之后,将月俸禄……三月薪水折成纸钱,烧给阎王,如何?”
兰青青满意地笑了:“这个惩罚倒是很适当,我接受。”
其实输了案子就罚三个月薪水也有些重了,但只要司命接受了她的要求,那就说明他是“可说服”的,这是一件好事。
“那么,你们的辩论,正式开始吧。判官与……与兰青青发言之时,不许齐子与白氏插嘴。叫你们说时,才许说话。”
司命的目光扫过大殿,最终落在了凤君身上:“而其余无关紧要人等,从始至终,不许发言。”
又想了想:“除非判官与兰青青要你说话。”
无关紧要人等凤君:……
好的,他不说话。
辩论之时,兰青青更习惯做后发的一方,等对方将观点阐述完,再从中找出漏洞攻击。
于是,她先请判官发言:“我已不敬阎王,不敢再不敬判官。您先请。”
司命笑了一声,不知是觉得她对判官的尊敬很戳笑点,还是看出了她的打算。
判官于是来到大殿正中,先对着司命行了礼,想了想,也对着兰青青拱了拱手:“仙君在上,小人冥府判官。数百年前,阎王审讯白素素时,小人曾为记录。将白素素打入轮回的判词,也是小人亲手书写。”
“小人斗胆以为,阎王对白素素的判决,并无不妥。”
“白素素乃修道之妖狐。妖狐修道,本该身持戒律,以期正果。可她却因口腹之欲,造孽杀生,杀死两只母鸡,此其罪一。”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诞育之恩,乃是人间门第一大恩。因此,孝道乃是人间门第一大道。白素素偷食二鸡,气死齐母,使齐子不得全其孝道,有伤天伦,罪孽深重,此其罪二。”
“白素素不服天命约束,诓骗凡人救出自己的孩子,险些至凡人于死地,此其罪。”
“有此罪,小人认为,白素素下血池地狱,罪有应得。”
言毕,又向司命作了个揖:“仙君,小人说完了。”
司命点了点头:“兰青青,该你了。”
兰青青走到判官身边。
既然判官抛出了个论点,那自己将它们一一反驳就好了。
“判官先生,”她微笑着说:“不知您听没听说过两个判例……两个典故。”
“其一为,商汤网开一面。其二为,佛祖割肉饲鹰。”
判官点头:“我当然听过。”
听过就好。
兰青青从獬豸那里了解到,天庭和地府不承认人间门的法典,但却承认人间贤人的某些作为。
比如商汤,司命并不认可他所订立的商朝法典,但却认可他作为“贤人”所流传下的一些典故。
很朴素的海洋法系,很朴素的判例法精神。
“商汤见人捕鸟,张网四面,心中不忍,于是网开一面,给了生灵一条生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商汤为什么不将四面网都放开呢?这样,不就没有任何一个生灵会被网捕住了吗?”
判官一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这是因为,生灵需要一条生路逃离,而做网捕鸟的人也需要抓住鸟来谋生。”
“佛祖见到一只鹰正在捕猎鸽子,不忍鸽子被杀,于是救下鸽子,将自己的肉割下来喂鹰。他为什么不对鹰说,你应当去修行,去餐风饮露,以期修成正果呢?”
“因为他知道,鸽子是鹰的食物,鹰捕杀鸽子,是天性。天性不可违。”
“即使是商汤、佛祖,都没有去阻止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杀生的人和动物。阎王又为什么要为了一只狐狸吃鸡而去惩罚她呢?”
“可、可是……”
判官磕磕绊绊地说:“可是白素素在修行呀,如果她造孽杀生的话,就不能成仙了……”
“她成仙了吗?”
“没、没有。”
这不就得了。
白素素都没成仙,为什么要遵守仙人的职业规范。
判官也沉默了。
对哦!
他好像被说服了。
白素素是狐狸,狐狸就是要吃鸡的,天性如此。
你说吃鸡就不能成仙,但成不成仙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和你阎王有什么关系?
他痛快地认输:“兰律师说的对,狐狸吃鸡是天性,白素素无罪。”
司命点了点头:“好,妖狐白氏三罪中的第一罪已被驳回,接下来是第二罪。她气死齐母,有伤天伦,兰青青,这你要怎么为她解释?难道你也要搬出什么佛祖先贤的话,说气死齐母也是狐狸的天性不成?”
兰青青笑了:“仙君,关于这一罪,我不会为白素素解释。因为我觉得,这一罪充其量只能算诬告。白素素,不该为齐母之死负责。”
司命有些惊讶:“哦?可是,齐母的确是因为吃不到鸡,所以才气死的。何以白素素竟与此无关呢?”
“因为偷鸡与齐母气死之间门,并不存在被广泛认可的因果关系。”
她解释道:“因为齐母并不是因为知道‘鸡被狐狸偷走了’,所以才气死的。她是因为觉得‘儿子不肯给她吃鸡’,所以才气死的。齐母在生命的最后,觉得儿子并不孝顺,自己生养了个白眼狼,所以才气得一命呜呼。她并不真的确定鸡是被狐狸偷走的,因为她根本没有下床看过遭了狐狸的鸡窝。”
“可是,如果狐狸没有偷鸡,齐母就会顺顺利利地吃到鸡汤,这样她就不可能死。”
判官忍不住反驳。
“这个时候,我就不得不引用一个阎王本人的判例了。”
兰青青笑道。
她这三天和獬豸在知识的海洋中不是白遨游的,她掌握了许多阎王本人做过的判决。
想要反驳一个人,最有力的方法,不是用别人的言语反驳他,而是用他自己的言语反驳他。
“七百年前,有两个枉死的孤魂来到阎王殿。”
兰青青说:“他们是一对兄弟,死因是,呃,互相殴打致死。而他们之所以会互相殴打,是因为,他们在山上砍柴时,无意间发现了一坛黄金。将黄金搬回家后,因为分赃不均,互相争斗,最后同归于尽。”
“当时他们来到阎王殿,向阎王哭诉,说他们死得很冤。人性禁不起考验,如果不是因为那坛黄金,他们本可以是一辈子手足情深的好兄弟。是那坛黄金,让他们起了争执,害了他们的性命。他们要那个将黄金放在山上的人为他们的死亡负责。判官先生,当时阎王是如何判决的?”
判官:……
他想起来了。
他苦笑道:“阎王说,若你们是一对有情有义的兄弟,即使有再多的黄金摆在你们面前,你们也不会争斗,而是会互相推让,最后平分黄金。你们之所以会互杀而死,乃是因为平日里就有嫌隙,一坛黄金,只是放大了你们的恶念。黄金何辜?放黄金的人何辜?”
兰青青满意地笑了。
“没错,”她指向齐国栋:“如果当初的齐子与母亲的确是一对母慈子孝的母子,母亲想喝鸡汤,就算家里的鸡被狐狸偷了,儿子也会想别的办法满足母亲的愿望。就算儿子最终没有弄到鸡汤,母亲也会体谅儿子的辛苦,更加疼爱他。齐母之所以会气死,是因为,齐子平日并不真的孝顺母亲,而齐母也并不真的认为齐子孝顺自己。否则,一碗鸡汤的事儿,何至于气死呢?”
“齐母之死,死因是齐子的不孝和她对齐子的怀疑。狐狸偷鸡,只是放大了两人的嫌隙。狐狸何辜?”
她满意地看向判官。
怎么样?你要反驳阎王爷自己的判例吗?
判官:……
判官抓耳挠腮半天,真的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反驳她。
要说她强词夺理,可那词、那理,都是阎王自己说的。
他一介判官,要是在司命仙君面前驳斥阎王的话,传回冥界,叫阎王听到了,他还要不要混了?
思来想去,他只能接着作揖:“兰律师,小人服了。齐母之死,乃是因齐子不孝,狐狸何辜,狐狸何辜!”
司命点头:“好。既然判官认了,那么,妖狐白氏罪之二,免。”
听到这里,白素素大松一口气,身子一软,几乎当场瘫倒在地。
免!免!听到了吗,仙君说免!
她两眼含泪,几乎夺眶而出。
纠缠了她世,耗尽了她数百年的时光的大罪,得免了!
她从此,再也不用被轮回劫难操纵着,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一个根本不爱的人,一次又一次地为了这个不爱的人撕心裂肺!
她的时光,她的生命,她的心,她的爱,她的命运——终于又回到自己的手中了!
她终于自由了!
她感到眼泪要从腮边流下了,连忙抬手擦拭。
不,她不要哭。大喜的日子,她不哭!从今往后,她都要笑着。即使是下血池地狱,也要笑着去。
因为她是自由的。
她满含感激地看向兰青青,无声地说:谢谢你,兰律师……
谢谢你,让我脱罪。
谢谢你,让我得免。
兰青青不知道白素素此时百转千回的心情,因为她正在面临最后的考验。
那就是,白素素之罪,为了救下两个孩子,诓骗她一介凡人搅合进她和齐国栋的三世孽缘里,险些丧命这件事。
“这可不是什么狐狸吃鸡的天性,也不是与白素素全无因果关系。”
司命说:“白素素,可是明知可能会伤害到你这个凡人,依旧请你去救了她的孩子。她为此下血池地狱,可并不冤枉。”
兰青青微微一笑:“仙君,你有没有听说过,杨清恪公斩黑鱼的传说?”
司命点头:“当然听说过。”
杨清恪,数百年前某位达官显贵。
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某天,一位龙虎山天师派人来到他家,说久慕他神童的才名,想请他相见。
杨家家贫,杨清恪听说有这么个赚出场费的机会,立刻就同意了。
到天师家里白吃白喝好几天后,天师给他穿上一身新衣服,背上一柄剑,带他来到鄱阳湖,接着一把把他扔进了湖里。
原来,鄱阳湖有黑鱼精作祟,而杨清恪生有根气——说白了,命格奇贵——于是天师想要借他的气运斩杀黑鱼精。
果然,过了不久,杨清恪一手提着黑鱼头,立在浪潮之上,连衣服都没湿。
“龙虎山是人间门名山,龙虎山天师想必也是正统修道之人,总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吧?”
那杨清恪后来还当了大官,也不像是命格有伤的样子。
兰青青说:“天师那黑鱼精没办法,于是借杨清恪的命格斩杀黑鱼精。白素素拿那妖道没办法,于是借我的命格救下她的孩子。两者又有什么不同?”
凤君也说了,她命格奇贵,不会被恶人所伤。
“人各有命,她那两个孩子本来就是要死的。”
判官说。
兰青青笑了:“人各有命,难道芸芸众生不是各有命格?白素素的孩子是该死的,难道被黑鱼精作祟害死的人命,不是该死的吗?若他们不该死,天命怎么会让他们死呢?”
“天师见黑鱼精杀人,于是斩杀黑鱼精,救下应该被黑鱼精杀死的人,这是逆天改命。白素素不忍自己孩子死去,于是请我救下孩子,也是逆天改命。两者有何不同?”
“可是、可是……”
判官急了:“白素素只是一介狐妖,怎么能和天师相提并论?”
“人妖有别,有的事情,人做得,妖就做不得!”
兰青青深吸一口气。
好,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你说人妖有别。”她的目光越过判官,直直地落在司命的身上。
“我却要说,在法律的面前,人与妖,都是平等的。”
“平等地受约束,平等地受利益,犯了错,也要平等地受惩罚。”
“白素素,并不因其生而为妖,就要背负与生俱来的罪孽。”
“来驳斥我吧,用你们的观点驳斥我。”
“我会一一反驳回去,让你们知道,你们的观点是多么的错误,而我的观点,又是多么的正确。”,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