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耀不知道从这个视角看过去, 颜暮的笔尖扫过几页磨砂纸,不停地在聆听间记录下会议中的要点。低垂时的头发挡不住完整的侧脸,只会令她的线条更为柔和而精美,他觉得她与多年前几乎一样。
那时候她的眸光正敛, 脸上永远是不设防的笑意盈盈, 她可以做任何事,能够成为任何人——
与十五年前唯一不同的是, 她瞳孔深处不再有自己。
……
“沈光耀。”
打球的时候, 有个男生在他休息那会用水瓶拍了下他的背, 动作粗鲁, 语气听上去就充斥着男性之间天生的敌意。
“怎么, 难不成你也想追颜暮?”
沈光耀既没有立即承认也没有矢口否认, “关你屁事。”
他讲他的矿泉水瓶随手扔走,根本不在意又是哪位的叫嚣。因为和颜暮在一起自习了半天以后,这个月以来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相似的问候了。
“我可要提醒好你, 颜暮本来就是江城人, 家里条件不差的,”男孩来上露出一抹相称的讥笑来,“你这名字一连起来,不就是‘光宗耀祖’那意思吗?”
“我劝有些人不要异想天开, 癞蛤蟆想吃天鹅, 平常没事的时候也要想想自己的出身……”
沈光耀并没有急于反驳, 他的境遇和那个男孩说得也相差无几。
他几乎是最底层出生,父亲早逝,母亲一人供她长大念书,但沈光耀从来不认为那是他需要遮掩的窘迫的地方,他大方袒露自己的情况, 就连在她身边也不例外。
男孩洋洋洒洒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颜暮恰巧穿过网球场,迎面朝打篮球的方位走来,她手里握着一瓶矿物质水,不急不慌地出现在他身边。
那时候她在自己身侧显得时那样娇小,可说出来的话却比任何人有威慑力。
颜暮正面迎上那兴许追求她的男孩,笑容明媚道,“我觉得他的名字挺好的,这不是我名字里有个暮气沉沉的‘暮’字,就跟木头的‘木’一个发音,木头是需要太阳照耀的,他的名字不是正好有个‘光’?”
“难道你不会觉得我们很合适吗?”
那个男生狼狈离开了。
她回过头,娇羞地冲着他一笑,也没有再追问自己是不是有这份心意。
而接下来,他们成为情侣就变成了一件板上钉钉的事了,他庆幸于她的先开口,至少免于自己开口的窘迫了,同时也暗暗发誓“要给她一个比谁都光鲜亮丽的生活”。
那时候的沈光耀大汗淋漓地走出篮球场的时候,直接果断地牵过了她的手,她也没有拒绝。
……
大三暑假那会,他妈妈的身体已经不算太好了,她执意要陪同自己去那个小渔村和他一起过年,他在火车站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全副武装了,但这一次,她的行李里不都是她那些漂亮的时髦的衣服,而是装载了整整两个行李箱的江城特产,什么鸡鸭鹅,总而言之,他们一整个年应该都吃不完了。
她脸上笑意未脱,轻松明快道,“沈光耀,你说我第一次‘丑媳妇见婆婆’,会不会被嫌弃啊?”
他不知道的是,她甚至主动备了一份金镯子,美曰其名会保值的,以后反正也是留给她这个儿媳妇,那是她特意兼职半个月买来的正式礼物。
少年清澈的吻落在火车站的雪花飘飘里,也落在她的额头,仿佛他们之间有说不尽的誓言。
那个冬天,是他度过的第一个春节。
他的母亲当然很喜欢这位远道而来的城里儿媳,但她要为颜暮做的事,颜暮总能提前预知一样,她总是自己去做,不想要麻烦他唯一的家人。
她明明并不擅长那些事,却装作很新奇地对面着那一口老井,扑倒自己怀里来问,“以前都没见过呢,夏天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冰镇个大西瓜啊?”
她的要求却永远都是那些根本不需要物质去实现的要求。
他这个时候也只有生硬地点头。
春节期间,如果说她要是能够不嫌弃他们又老又破的房子也就算了,她偏偏还要和他一起打理。
沉年的旧报纸被掀开,换上了崭新的明信片……还有他们的合照。
就连邻居都来打趣他是不是娶到个漂亮又娇气的媳妇,他害怕其他人打扰到她,面上不快,可她却有礼有节地接待了看热闹的邻居们,并且说出很合时宜的话,就比如,“没有大家的照顾,我们老沈也不会走那么远……或许我就遇不上他了。”
母亲在一旁欣慰擦拭着眼泪,却又生怕被颜暮瞧见了心疼,连忙别过脸去。
春节结束前夕,母亲把家里的积蓄全都拿出来,叮嘱道,“你要好好对暮暮啊,我这辈子就没有见过心性这么好的姑娘。你以后不管发财不发财,一定不能做对不起暮暮的事情啊。”
母亲熬过了接下来好几个寒冬,而最初的那笔医药费是颜暮和她的家里人出的。
对此,他那岳母生怕打击他的自尊,弄了张格式不对的欠条,说是,“孩子,你未来慢慢还就好了。”
她则是在另一边督促着他赶紧收下,眸光闪烁,一只手在所有人面前挽过他,“你以后要我还我一辈子的债喽。”
母亲得以多活了整整十年,而在那十年里,见证了他事业的起飞;目睹了他和暮暮走进婚姻的殿堂,当然颜暮之所以愿意这么急切和他结婚,为的也是能宽慰他母亲的心;也看到了沈珏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家伙的出生。
母亲走时,并没有太多的遗憾,而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好好对暮暮”的话。
沈光耀总觉得他足够幸运,少时读书有老师欣赏,大学来到省城最好的学校又遇见了拥有美貌和智慧的妻子,母亲也得以善终,成全了他那一点孝心。
可就当他以为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不会崩塌的时候,她说她要“离婚”。
-
会议进行到提问环节,颜暮这个时候总算注意到就在她后排最不情愿看见的人,坐得笔挺的,领带不出现一丝偏差的男人不是别人,而正是沈光耀。
只不过今天的沈光耀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忧郁。
他没有在听这场会议的内容,神色游离在外,偌大的会议场沦为了他修身养息的场所,只不过在此之前,颜暮从来没见过沈光耀走神的模样。
她另一侧的黎柯文却像是注意到沈光耀许久了,他问自己,“等会儿开会结束,你和沈总私底下打个招呼?”
黎柯文像是特意要为他们留出一部分空间似的。
“不用,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只是一次两次被怠慢,那颜暮肯定也会考虑修复这段关系,她甚至会想如何拉扯着沈光耀和他们的孩子重回正轨。
可惜,沈光耀宁愿呆在不见天日的厕所里,也不愿意和她身处一室。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们俩第一次在外过夜的时候,他明显是要比自己激动很多的……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了两人呆过很久的小渔村,那是沈光耀的老家。
那个时候还没有类似于“我不想去吃omakase,我就想和你去吃小时候你喜欢的店”的文案,但是颜暮就还挺热衷于去寻找沈光耀小时候成长的痕迹的。
他的母亲虽然没有念过书,人到中年却很通情达理,完全就不像今天夜郎自大的沈光耀。
不过也没有所谓“值得”或是“不值得”。
人生掀开那一页,随即又是崭新的一页。
……
会议的进程很快推到最后的提问环节,而上去的企业家里没错又有沈光耀的身影。
当轮到沈光耀上场的时候,颜暮本能开始刷手机,然而也不知道哪个没听八卦传闻的大学生,他一举手就问沈光耀,“沈先生你作为这么成功的企业家,你是如何平衡好家庭和事业的,是这样的,我最近也在做一个创业项目,但我的女朋友老觉得我冷落了她……”
这位同学怎么一不小心把她长久以来的困惑给问掉了。
要是再顺便问一下厕所的破事,堪称完美。
沈光耀明显没有充足的应答,他像是陷入了一场漫无目的的回忆,“在我刚开始准备创业那会,我太太挺支持我的,她没有和我闹过情绪,一次也没有——”
黎柯文突然有几分心疼身边的女人,如果她放弃自己身上洋溢着的才华,只怕为了成全沈光耀的事业,作为他可有可无的附属品,那未免是一种太大的牺牲了。
然而,此时颜暮的脸上却笑得云淡风轻。
仿佛过去的事不值一提。
她体面得不像话,仿佛在她的字典里根本没有“错付”两个字。
大学生有些失落地重新回到自己座位以后,黎柯文却一反常态,改了之前的低调,主动问起这位众所周知与他关系流于一般的沈总。
主持人把话筒转交给了黎柯文。
黎柯文却没有积蓄停留在沈光耀有关家庭的话题上,而是对沈光耀近些年的投资范围进行了询问,“对于沈总而言,什么是优质资产,什么又是不良资产,这些和社会大环境息息相关吗?”
颜暮明白黎柯文的意图,是不想要自己因为沈光耀之前的那一段发言引起她不美好的回忆。
只不过,她已经放下了,没有所谓的纠结。
她还是略微感激地回望了黎柯文一眼,然而,可能就是那一眼,沈光耀再度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危机——
这群人原先不都是他在东海开发项目上的竞争对手么?
颜暮是怎么做到化敌为友的?
还是说,这群不着调的人原本就是觊觎颜暮的美貌,说什么互利共赢的假话,商人逐利的本性,又怎么可能因为颜暮而发生轻易的改变呢。
他分明觉得是他害了她失去了唾手可得的机会。
嫉妒的恨意压过了原有的内在的欣赏。
可偏偏到这会,沈光耀一边发言还一边强压下所有心绪,迫不得已地让自己在会议展厅的中央不至于说出太离谱的话来,一切终归是徒劳,他内心还是不断在发出质问——
那人为什么偏偏要坐在颜暮的身边!?
沈光耀明明面对的是驾轻就熟的提问,他却握紧着台上的麦克风,掌心却冒出一阵细密的汗来。
“我觉得世上本就无所谓优质资产,无所谓不良资产,主要是看大家的经营理念和管理方式,管理学大师彼得·德鲁克曾经说过……”
终于,轮到下一位企业家上台,而不出他所料,正是那位他厌恶的黎柯文。
黎柯文作为地方代表上台。
也就导致颜暮身侧多出了一个空余的位置了,尽管黎柯文已经百般安置上自己的外套,但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沈光耀从来就不是默认别人规则的那一类人。
不过,他并没有将黎柯文占位的东西通通推开。
这令颜暮也感到意外。
她怎么会知道当沈光耀见过真正焕发着光芒的她,又如何能亲手残忍地将她身上的光芒掩去,尽管黎柯文很烦人,沈光耀仍然决心容下那个碍眼的家伙。
他只是为了凑到她的耳边,坦诚以待,尽管情绪低落语气却比以往更沉着,“以前,你却是为我放弃了太多了,我现在唯一能给你的大概就是‘自由’了。”
“你的意思是?”颜暮有几分不确信。
“我们回江城就去民政局。”
不过,他从她一闪而过的眼神中并没有看见任何的措手不及,当得知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一切的时候,他的心脏再度无法自已地抽痛起来。
她像是久违地得到了从未得到的满足,应声道,“好。”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