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再回北京的时候,一定要先找我呀。” 临上火车前,郑涵还在手机里不停地念叨。 “忘记了,我还有张理发店的会员卡,送你啦。山水有相逢,姐姐我去探索美好世界了。” “翻白眼儿X100次。” 秋禾做事总是粗心大意不靠谱。 郑涵把送别气氛烘托到了珠穆朗玛峰顶,俩人十里相送到车站,她才想起买票。 没抢到高铁票,这趟普快是从吉市到颖市的。 要想回细阳,下车后,还要再坐长途公交转一趟。 出了候车室,毛孔里不知被谁撒了一把盐,浑身往外剥汗。 她拎着大箱子,层峦叠嶂上上下下跑了好一阵。 在最后一口气断掉前,终于验票上车,一头扎进人挤人的车厢里。 车内的冷气开得太足了,进来的那一刹那,身上毛孔瞬间收紧,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原本腻在脖子上汗湿的头发此刻像个冰袋。 怎么挪动都不自在。 烟味,泡面味加厕所味扑面而来,更是熏地她晕头转向。 她推着行李箱,在人群里横冲直撞。 北京不是始发站。 临近六月,客流量大,普快里挤满了回家收麦子的大爷大妈们。 大爷大妈们舍不得在寄行李上花钱,大包小包的把行李架占的满满当当。 座位下面也伸不开腿。 秋禾在自己座位旁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怎么都找不到放行李的空处。 只好边走边看,准备找个空隙大点儿地方见缝插针。 好不容易挪到了隔壁车厢,找了半天,她才瞄到车厢中段架子上有一个小小的空包位。 她的箱子挤一挤应该还是勉强可以放的下吧。 她摩拳擦掌,抬着箱子就往上举,还没举过头顶,手一滑,吓得几位坐着吃泡面的大爷大妈连忙站了起来。 几次尝试均宣告失败。 站在过道处,心里虽然着急,可也只能望着高高的行李架犯难。 环视四周,围观的大爷大妈们都是些头发花白身形伛偻的老年人,满脸疲惫。 秋禾垂头叹气得望着大家,却正好瞄到了角落里一只沉睡的漏网之鱼。 车尾没有拉窗帘,金箔一样的阳光透着小窗均匀地铺在每一个靠窗人的脸上。 一群谈笑风生的阿姨中间坐着一个年轻人。 他靠着窗,抱着印有“吉市大学”字样的背包,顶着一本巨大无比的考研单词书睡觉。 秋禾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一会儿,他才皱着眉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您好,麻烦帮我搬下行李,可以吗?” 男生一脸茫然,用刚降临地球的外星人研究生物的眼神儿呆呆地望着她。 那是一张清秀又单纯的脸,鼻梁高挺,两只桃花眼里装着脆弱的千言万语。 眨眼的瞬间像林中隐士在棋盘上落了颗如玉般的白子。 秋禾登时愣住,突然觉得打扰他睡觉的自己实在是没礼貌。 “这个姑娘让你给她搬行李。” 旁边的阿姨打破了沉默。 他这才从外星人的灵魂中抽出来,慌忙把背包放到一边,站起身。 结果一个没注意,用来遮光的考研单词书从身上滑了下来,“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没去捡那本书,直接一步跨出座位,麻溜地接过她的箱子,轻轻松松就抬到了行李架上。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调整架子上行李之间的位置,轻轻地掸了掸她箱子上蹭到的灰尘。 他个子很高,穿着一件黑色T恤,身形欣长。 站起来的同时,阿姨们也跟着抬起头来,齐刷刷地看他的一举一动。 箱子放好,他回过头继续用眼神询问还有什么可以帮到她的。 他的眼神单纯又直接,看得秋禾有些不好意思,匆匆道谢结束,转身就要走。 可走了几步,秋禾又想到了他掉在地上的那本书,她想回头想帮他捡起来。 没曾想他早已经收拾好回到座位上了,那本单词书被他摆在了眼前的小桌板上。 她指了指那本单词书:“你也是要考研吗?” 男生慢半拍点点头,惜字如金。 学霸果然是高冷的。 带着三分佩服,三分不屑,三分对自己不上进的惭愧,秋禾撇撇嘴小声说:“那你加油啊。” “加油!” 他似乎没有和她聊下去的打算,脸上的表情依旧木然冷漠。 这时推着小货车的列车员站在了她的身后。 “姑娘,你是站票吗?挤正中央干嘛?” 列车员自来熟的调侃一下聚齐了周围人的目光,大家看热闹似的盯着堵在过道上的她。 她冲着看戏的人群尴尬地做了个忿忿不平的鬼脸。 男生倒没跟着大家看热闹。 他抬起头,怕光的眼睛半眯着,懒散得朝她看了一眼。 秋禾没等他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穿过一节车厢,挤回自己的位子上。 这几天看似无所事事,可被炒鱿鱼的压力在她眉心一刻也没散开。 车子明明已经离开中关村了,可意识里她还在那个办公室里周旋。 ———————————————— 英专就业有多可怕,秋禾毕业四年了才领会到。 从学校出来后,她一直在海淀黄庄的一家留学机构做托福助教。 每天上午十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 从合租房到公司,两点一线的生活坚持了四年多。 今年公司的生源格外惨淡,三月旺季结束后,她就一直很闲。 一天都排不到六节课,收不到加班费,收不到绩效奖。 可能人性本贱,写字楼里的日子,嚷嚷着忙得让人失去灵魂,等真的清闲了又心里发慌。 眼瞅着学历高,业绩好的同事都转去了教学岗,她还是没施展出什么进取心,得过且过的等着处刑。 每天准时咬着一根又糯又甜的便利蜂玉米镇静的走进办公室,笑着和经理打招呼。 在众人每天照例夸男经理的啤酒肚又瘦了的时候,她漫不经心的扭过脸去撇撇嘴,做最微不足道的反抗。 平日里,没到上班时间,同事总是在工位和茶水间来回穿梭,聊着有的没的闲话。 今天办公室里却突然一片死寂,大家都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怎么了,经理今天是来的多早啊,把大家吓成这样!” 望着这一片盛夏萧瑟,秋禾啃着玉米,放下包。 拉开靠背椅,和旁边的同事赵佳小声打趣。 显然,赵佳是悲伤过了头。 她驼着背,下巴有气无力得支在热气腾腾的咖啡杯上。 目光呆滞地盯着电脑屏幕。 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抬起头来,愤愤的骂了一句:“真不干人事儿啊,他们!” “怎么了?” 秋禾把包放在一边,着急忙慌地打开了电脑。 OA系统弹出了一条新的通知,里面赫然写着: “恭喜你,秋禾同学,今天正式从公司毕业了。请于十点半后到人事部办理毕业手续。晚到的同学可是要排队的哦!感谢一路相伴!” “草!” 赵佳黑着脸,和她不约而同的转头对视;“一起去吗?” 不可抗力让许多家庭出国计划停滞。 给公司带来的就是客户锐减,资金链近乎断裂。 暴风雨来得迅猛,让人防无可防,却正中秋禾下怀。 她半天没反应过来,内心不停给她打退堂鼓的那位小人儿倒默念了串词儿:“yes,姐说准了吧,这下完了。” “怎么办?” 找各大领导签完字后,赵佳把合同证明什么的往桌子上一扔,去了洗手间。 秋禾灰头土脸的钻到办公桌下拆装电脑。 有个同办公室不同组的男同事,人叫吴勇,早早地就把电话文件夹打包好了,像个花孔雀似的,来回窜桌子瞎聊。 秋禾尽量不看他,可他却还是上赶着来了。 他推着办公椅滑到了秋禾旁边,也跟着叹了口气。 吴勇曾经疯狂地追过赵佳,最后惨遭滑铁卢。 这人八成是怕以后见不到赵佳了,特意来这儿找她套消息。 “真萧条呀,都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她听见他鬼叫,站起来瞥了他一眼,继续整理桌上的物品。 “赵佳去卫生间了,你是要找她吗?” “没有没有,同事闲聊嘛,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吴勇眉头紧锁,长舒了口气。 “凉拌了只能。” “我上个月就觉得咱们部门要裁,匆匆忙忙地找了下家,没想到还没入职就要派我去非洲。” 秋禾脸上绷着克制又礼貌的笑容,语气里充满了无奈的真诚。 “厉害呀,我们不行,只能找找看谁要我们了。” “确实,我们新单位学历最低要求硕士,你要是有个硕士学历说不定就能进我们那儿了,好好加油吧!” 他没等秋禾给反应,转过身,径直推着椅子快步滑走了。 秋禾的笑容定格在脸上,目送他七扭八扭着“我很低调”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眼睛里全是无奈的冷漠。 吴勇骚扰赵佳的那几个月,秋禾帮赵佳挡过一阵儿,曾经不客气得和他正面硬刚过。 现在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可以彻彻底底发泄当时的怨气。 “考研?学历?” 确实是秋禾心里不愿言说的苦痛。 这念头无意间冒出来,像一串急促的鼓点,砸在心脏上教人难受。 25岁,女,英专生,18线小县城,家有弟弟,考研是她现在该做的事儿吗? 她旁若无人的摇了摇头,把一身担子卸给了人事。 从中关村SOHO走出来时,抬头看了看天。 六月初的暖风,上午十点钟的北京,天蓝的像稀碎的玻璃瓶底。 等公交的空挡,她靠着金属柱子在站牌处翻了翻存款记录。 裁员N+1赔付,工资要到十五号才到账。 现在的数字有些刺眼———10003.5块。 外面是炙热的盛夏,五脏六腑却是彻彻底底的透心凉。 在北京,如果一直找不到工作的话,这点钱能撑几个月? 一阵接一阵的问号在心底重重地敲着。 下了公交,回到了出租房,室友都在上班,房间里此刻很安静。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穆妈像有了心电感应那般打来了电话。 “宝宝,你这个时间怎么能接我电话的?” “你知道我接不了,那你打来干嘛?” 穆妈没有任何回应,电话那头她忙着让员工处理报销款项。 秋禾有些心虚,预料暴风雨不可避免:“那个,我辞职了。” 她不敢说实话,毕竟在大城市独立打拼的强者人设不能倒。 她握着手机的手有些不自然,静静的等待着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 “没事儿,宝宝你工作了四年还是那个职位,早该换了。” “啊?” 预想的重拳却打到了棉花上。 “你回家吧,回家多好,细阳现在发展的不错,妈妈也想你了。” 一听到穆妈强行温柔的声音,秋禾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自从大学毕业后,穆妈就一直用这种腻歪又生硬的方式和她说话。 她想要改变什么,秋禾清楚。 可一想起过往,秋禾只能用“听不到”回应,秋禾只能做到不计较。 沿着苏州街回紫金庄园的路上,有一个叫做人大西门的著名建筑。 再往下走还会遇见北理工,北外,中央民族大学的校门。 穿着人大附中校服的高中生在便利蜂,肯德基,麦当劳里见缝插针地学习。 有人衣食富足还能继续选择忙碌,有人则一无所有还能漫无目的满大街闲溜达。 穆妈的话又给她的人生岔出了一个她从未考虑过的新方向。 到底是要死寂般的稳定还要继续向上走? 回到家乡,只要她努努力,学历是够用的。 可她将不可避免地重新掉进由父母支配人生的漩涡里去。 留在北京,尤其是留在海淀,她的简历单薄的可笑。 就业浪潮奔涌而过,一批批新人取代旧人。 而她只是无数台公司永动机中,一颗随时都会被替代的螺丝钉。 微不足道且不说,一旦过了三十五岁,随时都会被人力不留情面的一脚踹开。 这是她不管如何努力都改变不了的现实。 “再说呗。” “别想了,你都快三十了。” 秋禾的二十五岁,是一个在家乡会被叫做剩女的年纪。 家乡的长辈爱催女孩们结婚,爱看女孩们和婆婆斗和老公吵,爱看她们重复着上一辈鸡零狗碎的生活解气。 “姐妹们,咱们聚个餐呗!” 赵佳拉了一个群,把在办公室里几个聊得来的姐妹叫在了一起。 晚上七点,在重八牛府吃火锅。 其实之前公司就已经半死不活了,大家心知肚明。 成年人的肚子,成年人的脸面,天大的怨气也消化的了。 大家都换下了灰扑扑的通勤装,私服风格迥异,争取从外表上把辞退阴霾清除得干干净净。 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的,涮着牛肉聊着八卦,看上去倒像是一群刚入职出来团建的新员工。 “说来说去,咱们就经理被卖了。” “把我们裁了,他自己好升职呀,倒霉公司不识货罢了,找到下家儿接着干,实在不行回老家。” 秋禾微笑着看着拥有短暂清闲的大家,拿着筷子在自己小碗里较劲。 她执意要在碗里翻出个双椒牛肉香菜卷来。 大家讨论地热火朝天,她既无消息又无方向,插不上话。 忽然赵佳看向她,举着手机放到了她面前。 是一条吴勇转发的消息,发在他们还没解散的工作群里: 有老同事最近着急找新工作吗?我们公司缺行政小姐姐哦!(欢迎年轻貌美者) “切,不就是国企工作吗?嘚瑟什么呀?犯得着像个孔雀似的来回现眼吗?” 赵佳收回手机,翻了个大白眼。 秋禾嘴上没什么表示,对于过于滑稽的人事物,她通常都会充满善意得报以微笑。 同事郑涵放下筷子,也拿起手机看群消息,看了半天,撇撇嘴角:“可把他高兴坏了。” 忽而,赵佳又问:“秋禾你接下来咋办呀?” “我?”看到大家一同聚来目光,秋禾一瞬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先找个山,把自己埋起来。” 这回复过于奇葩,半天没人说话。 “支持你。”郑涵笑眯眯的举起杯子,“都会好的。” 郑涵和赵佳是秋禾在办公室里的废话搭子。 众人听不懂也不再追问,附和着祝福。 大家说着闹着,好像压根儿就没从上午的群体懵逼中受到过什么伤害。 —————————————— 当时的火锅味好像还没散去,大家故作开怀的笑脸仿佛还在眼前。 转眼间,她就已经带着所有人的祝福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北京,上了往南开的火车。 眼下无所事事,旁边是位抱着孩子打瞌睡的女乘客。 怀里的孩子睁大了好奇的圆眼睛一刻不停的扯秋禾的衣角。 她恶作剧似的在孩子妈妈身后瞪了小宝宝一眼。 小宝宝立刻收起手,赌气般把脸扭到了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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