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在即，邺宫廷议断断续续持续了三日。
相月岐心事重重地踏出议事大殿时，殿外已烟雨朦胧，众多朝臣皆在等着寺人们逐一撑伞送他们出宫。
灰暗的雨幕下，阴山昊眼尖地瞧见了不远处一道撑伞的鹅黄色身影。
“相月将军，那边的女子……你可认识？正朝你招手呢。”
相月岐回过神来，抬头一看，不是莳萝又是谁。
“让阴山兄见笑了，正是吾家小女。”
阴山昊笑道：“又是许婚，又是邀家眷入宫暂居，如此隆恩，真是让人羡慕啊。”
相月岐心中苦涩。
谁不知道，定下这桩婚事时，姬阙还不是如今铁板钉钉的王储。
雍朝一贯以嫡长子为重，但姬阙这个嫡长子，昔日却在庶弟的光芒下犹如隐形人，地位极其尴尬。
而军功高却根基不厚的相月氏，也是在这个前提下，才能与邺国嫡长公子定下婚约。
谁能想到，几年后风水轮流转，光芒万丈的庶子跌入泥泞，无人在意的嫡长公子又重新回到了众人焦点。
这桩婚事便显得有些尴尬了。
与周围打趣的同僚告辞后，相月岐朝雨幕中的身影快步走去。
“这这么大的雨，万一淋了雨生病可怎么办？下次可不许来了。”
相月岐见女儿垫着脚要给他撑伞，连忙将伞接了过去。
不过，嘴上虽然说着不许她来，但第一次有女儿送伞的相月岐胸腔中满满当当都是为人父的幸福与骄傲。
他虽是武将，却并不迟钝，方才那些同僚里，有不少人都等着看相月氏被退婚的笑话。
哼，凭他是公子还是世子，他女儿配谁都绰绰有余！
“我来给阿父丢人了吗？”
少女清亮的眼望向相月岐。
“当然没有！般般怎会给阿父丢人，那些人只有排着队等寺人撑伞的份，见阿父有自家女儿来接，心里都羡慕得很！”
莳萝心中微酸，面上却攒出一个明媚笑意：
“那下次落了雨，般般还来给阿父送伞，让大家都羡慕阿父。”
伞下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朝臣不可在宫闱久留，莳萝只能送相月岐至宫门处。
出了这道宫门，相月岐便要去山海城守城，来往征战至少要数月才归，且生死难料，莳萝一路东拉西扯，将步子放得极慢。
“这个给阿父。”
莳萝让跟着自己的寺人将他怀中抱着的一小株植物和一袋丹药交给了相月岐。
相月岐不解：“这是……”
“是宫中匠人所育的一种药草。”
莳萝撒了个小小的谎。
“如今虽只是幼苗，但阿父若日日用朝露灌溉，夜饮月辉，再将这份丹药溶于水，七日灌根一次，便是一株能疗伤的仙草。”
相月岐从未听说过这样神奇的仙草，但他也没有深究，只当是宫中匠人技艺高超。
“阿父记住了，定日日亲自照料。”
身后便是宫门，相月岐揉了揉莳萝的发顶。
“君命难违，般般独自在邺宫，万事小心。”
莳萝噙着泪应下。
回去的路上，雨势越来越大，宫道上行人寥寥，莳萝还在遗憾时间实在太短，不够她再多准备一些疗伤治病的仙草。
一抬眸，一道熟悉的身影撞入了莳萝的视线。
似乎听到了脚步声，陷于大雨中的少年，隔着朦胧雨幕偏头望了过来。
华贵的锦衣沾了雨水，变成沉重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少年清瘦的肩上。
冷雨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浸透黑亮的发丝与苍白的脸，但即便如此，少年也并没有露出狼狈神态。
被雨打湿的发梢锐利的收束起来，若隐若现地遮挡住那双妖异红瞳后的算计。
“相月小姐？”
莳萝回过神来。
她差点以为自己遇到了雨中出没的妖魅。
“……二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莳萝快步上前，用手中竹伞替他遮去了头顶不断落下的雨水。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没撑伞？照顾你的寺人奴侍呢？”
他漫不经心答：“取伞去了。”
姬无恕瞥了眼少女被雨水打湿的肩头。
伞不够大，要将坐在轮椅上的他全遮住，她便只能分到一点点伞边。
“取伞也不能把你丢在路上啊，至少也该找个遮雨的地方吧……”
“嗯。”
少年噙着点冷漠的笑意，懒洋洋答：
“怎么不能？我如今这般模样，自然是谁都能敷衍的。”
意料之中的，姬无恕听到少女激动难抑的声音响起：
[真是天助我也！这不就是传说中救赎话本的经典剧情吗？]
识海中的芙蕖精魄满是疑惑。
[什么……经典剧情？]
饱读话本的莳萝娓娓道来：
[芙芙，你这就不懂了吧，在这种故事里，男主角通常都是经历了无数恶意，身陷泥泞但无人理睬，这个时候，就需要女主角从天而降，向泥泞中的男主角伸出援手——]
突然多了“芙芙”这个名字的芙蕖精魄，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原本莳萝还在烦恼，她到底要如何像话本中的女主角那样，每次都恰到好处地撞上男主角的落魄现场。
没想到，这样的机会还会自己送上门来。
莳萝感慨：[果然那份救赎恶种的功德奖励，命中注定就是给我的吧，]
姬无恕听完她与芙蕖精魄的对话后，在心中冷然讥笑。
命中注定。
她的确是命中注定，会踩进他设下的陷阱中。
莳萝从天降馅饼中回过神来，又生出几分疑虑。
“……虽然那些寺人怠慢，但这么大的雨，二公子也该自己找个地方避雨，旁边就有一处亭子啊。”
姬无恕笑了笑：“的确，不过这轮椅久未修整，我方才试了试，似乎暂时动不了。”
说完还指给莳萝看。
车轮与木椅的连接处，果然有一道断裂处。
莳萝没控制住表情，见状忍不住扬起唇角。
不过，见对面的少年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莳萝还是将这辈子最难过的事情回忆了一遍，最后勉强露出了一个七分怜悯三分悲痛的神情。
“太过分了！怎么轮椅坏了也不知道，二公子，人太善就会被欺负，你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惩罚一下你身边的寺人！”
少年眉梢微扬，似笑非笑道：
“相月小姐觉得，要惩罚那些寺人？”
“当然！”莳萝还以为是他心软，认真强调，“哪有去拿伞就把人丢在雨中不管的，这不是故意欺负人吗？”
“哦？”姬无恕像是玩笑般问，尾音悠悠拉长，“那就——杀了他们，以示惩戒，如何？”
少女脸上的愤懑之意戛然而止。
“也……不至于吧。”
寺人虽有错，但也错不至死。
这些寺人小小年纪入宫，九死一生地净了身，也都是些可怜人。
“说笑而已。”
少年笑了笑，心思像是隔着一层雾蒙蒙的纱，看不真切。
“相月小姐当真是心地善良呢，”
下一秒，他眉头紧蹙，突然从胸腔中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苍白的脸因血管扩张而泛起不自然的潮红。
莳萝赶紧给他顺气。
淋了一场雨就咳成这样，这身体未免也太糟了些。
半晌，咳声渐止，他抬眸问：
“可否……劳烦相月小姐送我回宫？”
莳萝点头道：“当然。”
说完，她绕到了姬无恕身前，背对着他蹲下，一脸正义凛然地看着他。
“上来吧。”
姬无恕：……？
“哦对了，伞给你。”
莳萝将手中纸伞塞给姬无恕，又重新蹲回了原位。
“这样就行了，来吧，我背你回去。”
少年握伞的手僵硬得像是石头。
他这才意识到，她所谓的送他回去，是打算背着他回去。
——开什么玩笑！
这里距离珪璋殿走回去起码两炷香的时间，先不说她能不能背动，就说这一路上会遇到的寺人奴侍——什么显眼包才能想出这种主意！？
姬无恕面色冷然，立刻否决。
“相月小姐是在开玩笑吗？这太……”他本想说不可理喻，但话到嘴边硬是软了几分，“……也太辛苦了，还是让寺人来……”
“不用不用，再拖下去，雨就更大了，还是我背着你更快一些。”
这送到眼前的刷好感机会她怎么能放弃？
芙芙担心地问：[仙子如今是肉.体凡胎，这恶种再是孱弱，也比您高上许多，您怎么背得动……]
[背不动也要背！否则岂不是浪费这天赐良机了？你放心好了，别说是小小的宫道，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把他背回去……这是一个救赎话本女主角该有的觉悟！]
说着，她不顾身后少年的抗拒，将他硬生生地从轮椅上半拖半跩地背了起来。
背起来的一瞬间，莳萝就后悔了。
芙芙所言不虚，常年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只是看起来清瘦，实际上却比她生生高出一个肩。
劲瘦的胸膛压在她的背脊，她几乎瞬间被他身躯投下的阴影吞没。
身后传来少年咬着后槽牙的嗓音：
“宫道上迟早会有寺人经过，我劝相月小姐还是等其他人来帮忙为好。”
莳萝整个五官都在用力：“我真的……可以……”
这根本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
忍着脾气的姬无恕还想再劝，莳萝却已经抬脚朝前走去。
光靠她当然是背不动的，所以她偷偷的，用她所剩不多的微弱灵力从地底引出丝丝缕缕、肉眼不可见的树木根须——
看似是莳萝在背，其实力量全都被分到了这些从地底伸出的树木根须上。
那些树木根须细得肉眼不可见，唯有姬无恕能感受到。
因为这个，他暂时忍住心中震怒，问：
“……这是什么？”
“这是木灵之力啊，”莳萝毫无藏私地回答，“上次你也见过的，我属木灵，而植物的根系是木灵之本，操控它们当然轻而易举。”
修行之人有木灵，但并不是所有属木灵的修士，都能拥有这种能力。
莳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二公子修习过仙术，一定也见过其他五行属木的修士，会这种术法吧？”
姬无恕心中冷笑，现在才想起来试探，未免太晚。
“相月小姐天赋异禀，在下也是平生仅见，不过，在下劝相月小姐莫要与外人展露太多天赋。”
雨声噼啪打在纸伞的伞面。
莳萝没法回头，但也能从他冷淡的语气中听出几分肃然。
“如今，诸侯国的国力虽早已强过雍王室，但唯独修仙之术，被雍王室牢牢把持，只有在王畿的灵雍学宫，才能修习到人间最精妙的仙术。
“如果被人知道相月小姐从未去过王畿，却会如此厉害的术法，恐怕会给自己乃至于整个家族都招致灾祸。”
三百年前的雍朝并没有这样的规矩，故而莳萝一开始并没有设防。
现在听到姬无恕这么说，她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神色肃然地点了点头。
但随即，莳萝又在心中大为感动道：
[芙芙你看！一定是我今天冒雨背他回宫让他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才会如此关心我的安危，救赎话本说得果真没错！下次我还背！]
姬无恕：……
迟早有一天，他要拧掉这颗胡思乱想的脑袋瓜。
两人抵达珪璋殿时，少年的咳嗽声愈发重了。
笼罩在大雨中的珪璋殿格外冷清。
没有来往洒扫的奴侍寺人，没有轮班值守的侍卫，庭院无任何名贵花草，从敞开的殿门朝里看去，一应陈设都简单得不像是一国公子该有的配置。
预料中的，姬无恕在少女那一双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眼眸中，看到了怜悯之色。
[原以为我住的关雎台就挺简陋的了，没想到他身为一国公子，处境竟然比我还要糟糕……]
少女的咬字轻而软，带了几分怅然感慨。
姬无恕却在心底嗤笑一声。
这世道男子再是落魄，处境也绝不会比女子更艰难。
就好比她自己，看似是邺宫的客人，却也是君上督促她父亲拼死守住城关的人质。
若山海城没守住，她就是第一个为国殉天的人选。
全然不知自己处境的莳萝关切地望着他，她将姬无恕安置好，又想要去给他找些衣物来换。
姬无恕阻止了她。
“这些小事，在下自己可以，相月小姐身上也沾了雨水，还是先回关雎台更衣吧，若是相月小姐待会儿无事，能再回来替我煮一壶热茶，在下感激不尽。”
湿漉漉的少年温情款款，自己落了难还不忘体贴别人，莳萝大为感动。
“不用热茶，我那里还有一株能驱寒健体的药草，应该能缓解你的咳嗽。”
就是时间仓促，口味还没来得及改良，干脆剁碎做成糖糕好了。
姬无恕倒是没料到这样的意外收获，他轻笑道：
“辛苦相月小姐了。”
给病弱的未来魔头亲自做好吃的，也是救赎话本上常有的经典剧情，莳萝当然不会觉得麻烦。
少女跑了两步，又回头：
“我很快就好，你等我！”
姬无恕的视线穿过重重雨幕，落在她的裙摆上。
她踩着泥泞污水，却丝毫不介意，轻盈的脚步声似乎盖过了这漫天雨声，在他耳畔回响。
确认对方不会突然折返后，藏身殿内的寺人悄然而出：
“殿内已备好热水与换洗衣物，还请公子速速更衣沐浴。”
“嗯。”
寺人恭敬地推着姬无恕入室。
姬无恕忽然想起了什么，问：
“姬阙何日归国？”
“世子五日前离开王畿，算算日子，明日或后日便能到……公子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热气氤氲，水面泛起波澜。
少年乌黑如鸦羽的发丝浸入水中，如蛛丝纠缠。
“无妨。”
那少女心性单纯，如今又已被他拿捏，无论是从利益角度还是她那泛滥的同情心来看，姬阙回来都不会影响大局。
沐浴毕。
姬无恕换上干爽衣袍，在廊下听雨默思。
门外有寺人捧着一个食盒入内，说是隔壁关雎台送来的糖糕，
冷白修长的指节微动，他捻起一块形状怪异的雪白糕点，细细端详。
脑海中不期然的，浮现出少女关切担忧的神情。
那双乌黑水润的眸子亮而大，专注地望着某个人时，会让人有种他占据了她全世界的错觉。
但很快，她与那个声音暗中密谋的话语也一并浮现。
救赎他，得到功德奖励，救她家人，这才是她的终极目的。
在这个过程中，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都只是她包裹着蜜糖的虚伪谎言罢了。
这样想着，姬无恕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糕点。
“……”
寺人原本打算将食盒放下离开，刚一起身，便听一阵猛烈得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声音响起。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快来人！这糖糕……这糖糕该不会是有毒吧！”
咳得青筋暴起的姬无恕甩开了大呼小叫的寺人，恶狠狠地盯着那盒糖糕。
也不一定是包裹着蜜糖的谎言。
因为她做的糖糕里，放的全都是盐！
作者有话要说： 莳萝：拿下男人的心就要拿住他的胃！
姬无恕：（胃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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