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麻木得笑了笑,依旧走在她前面,步子不紧不慢。 “你都多大年纪了,现在不相亲,难道要等到三十岁?那时候还有谁会要你呀?我又没让你现在结婚,多接触些人,多培养感情。我让你找个有钱点的家世好的,我有错吗?” 秋禾来回绞着十根手指,狠命得咬着嘴唇,抹了把眼泪。 回过头,平心静气的和她理论。 刚吐出一个字来,泪水就抢先汹涌着夺眶而出。 “怎么,二十多年前你恨父母催婚把你的人生毁了,现在反倒来催我了?我受制于你的摆布,和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上床生孩子,你就觉得大仇得报了是吗?很爽吗?” 穆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只可惜她够不到秋禾的下巴,打不了她耳光。 “你在说什么,你照个镜子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你疯啦!”穆妈只能狠命地敲着两张手背。 “我是你妈,我能害你吗?” 她冷笑着,看着张牙舞爪的女儿,享受着不知道哪里吹来的一阵酣然快意。 秋禾的两只眼睛完全黯淡了下来。 “您不能害我,您怎么会害我?” 秋禾用食指狠狠地指着自己,让穆妈看个清楚。 过往种种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泪水如利刃般割破眼眸。 “我问你,为什么我不能像秋天赐一样把朋友带回家吃饭?为什么我不能像秋天赐一样有新衣服穿?为什么要我吃剩菜剩饭?” “为什么我做姐姐就天生有罪?你告诉我呀!这些年为什么就我不可以?我只比秋天赐大一岁呀!” 秋禾垂着眸子,鄙夷得看着穆妈。 “为什么你们花钱的时候找不到我,现在却要拿我去换钱?” 穆妈尝试了几次,巴掌最终还是落在秋禾的脸上。 “来来来,我告诉你是为什么?”穆妈对着围观路人招手。 “我没想到你这么心胸狭窄,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是做姐姐的,你弟弟体弱多病,难道你就不应该让着他吗?你就这么爱吃爱穿吗?我和你爸一共挣几个钱呀,你要把我们都耗死,把家搬空。” “你看见的就是体弱多病,看不见的就是矫情做作,小时候他走丢了你们就担心?我小时候没走丢还要把我送人?他生病就是需要大家安慰,我上吐下泻快死了还是矫情还是装的?” 穆妈白了她一眼,冷笑一声,并不接招,转而从别处开炮。 “那个男的有什么好,他是个孤儿,还穷的不得了,你天天和他在一起美其名曰是学习,不还是浪费时间吗?为了他还和父母顶嘴,我这孩子呀,算是养值了。” 穆妈的眼睛一刻不离看热闹的人群,她向来不怕丢脸,看的人越多,她越开心。 不是都看中“孝”吗?那就孝个彻彻底底,都来骂这个忤逆不孝的女儿吧! “你和小尹要是成了,小尹能给你考研毕业吭哧吭哧工作也赚不到的钱,这就是选择,走错了一步就是一辈子。” “我说了这么多,哪一句和他有关?我的人生,选择为什么不能我来做?” 秋禾摇了摇头,狞笑着看着众人。 每个人手里眼里都藏着结实的绳索,若是你甘愿被那绳索捆住,你便是全天下最纯白无瑕的女儿。 绳索是至高无上的嘉奖,可她是已觉醒的人。 一阵咳嗽撕破心肺,她嘴里心里满是血沫。 她的妈妈,即使从婚姻那里吃了这么多次亏还是醒不来,还是觉得要依靠婚姻女人才能活下去。 “你说你读了这么多的书,你懂个屁的圣贤道理,一天到晚抱怨天抱怨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我说你这孩子真的,父母会害你吗,在大街上就这样和父母吵,羞不羞呀。” 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大叔,食指夹着烟,歪着嘴看笑话。 他的眼睛半眯着,说不出是傲慢还是瞎,给她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的起父亲赋予了最崇高的地位。 穆妈循着人群中善解人意的宽慰声,虚脱般定位到了那个男人。 她像突然被施以援手似的,跪在了地上,声泪俱下的和秋禾道歉。 秋禾双手发抖,腿却拔不走,母亲的确是个信念感十足的演员。 观众越多,演得就越投入。 她先是冷笑着无动于衷的看着围观的人群。 围观的人群觉得只有周边人还不够热闹,掏出手机挤到她身边拍她的脸,录她的声音,直播争吵的画面。 雨水卷着泥土味窜进骨缝里,怼着脸的手机几乎要打到她的脸。 路人鄙视的眼神和话语像根根锋利又坚硬的刺,穆妈还在声泪俱下夸张的诉说着她从小到大的丑事。 “滚,你滚,滚的越远越好,最好立刻给车撞死,不亏待我生你生得大病一场了,大家安生。” 原来不是长大了就可以得到父母的尊重,不是善良孝顺就可以得到父母的爱护。 在这个底层世界里,人与人之间永远利益至上。 她面前的画面开始扭曲,一阵恶寒袭来,她楞在原地,两只脚像生了根似的,怎么拔也拔不开。 眼前的一切都好笑极了,她反而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旁观者。 雨越下越大,不知道爷爷奶奶在另一个维度里过得好不好,能不能找到她。 她转身,奋力跑进了附近的小巷子。 手机没电了,导航不能用,也没有带伞。 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脸上,前路被各色霓虹灯漫撒的灯光遮盖。 她什么也看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 “小妮子想开点儿,人生没什么过不去,长大了就好了。” 奶奶说这话的场景好像发生在昨天。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这次好像真的过不去了?” 小城市对人的压抑是乡愁无法掩饰的。 撇开艺术家施与的滤镜,小城一日三餐织成的人脉网用着“人言可畏” “孝感动天”的俗话,一代人压制一代人。 她走进雨幕里。 原来长大后的自己,还是像个被钉死在纸板上的飞蛾。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死循环罢了,这个怪圈,她一辈子也跳不出去了。 她不管不顾的朝前走,路上车辆飞驰,各色陌生面孔都着急跑开躲雨。 只要她无所谓,突然什么都不怕了,就这样走下去,出了意外才更好呢。 不知这样漫无目的的走了多么久,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衬衫上落了很多雨,她抱起双臂,寒意彻骨,无处停歇。 只听到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秋禾,你怎么在这儿呀?” 她回头,看到了他那双澄澈的眼睛。 秋禾有轻微的脸盲症,一旦熟悉的人出现在陌生的环境中时,就会认不太清他。 她头发贴在脸颊上,睫毛上落了很多雨,迟钝地辨认出是他,回以浅浅地礼貌的笑。 路灯下,疾驰的车辆一辆又一辆从身边飞奔而过。 他把伞打在她的头顶,垂眸擦她额角的雨水:“还好,没事。” 他把外套脱下来,小心为她披上:“你先去我家,先处理一下,不然就要生病了。” 她只是愣着,睫毛上的雨滴反射着路灯的光,似舞台剧里的幽灵一般,默不作声的点点头。 她跟着他上了出租车,出租车里没有开灯,车内车外都是一样的暗沉。 为了让她透透气,黑暗里他把自己这侧的车窗打开,身上接满了雨点。 她还没从刚刚的难堪中缓过来,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就假装无事发生的坐着。 但心里的气压却越来越低,低到喘不过气。 她把脸侧到一旁,无声地滚着刚才的眼泪,把肺的空间压榨得干干净净。 她是骄傲的秋禾,谁也不能看到她的软肋。 他坐在她身旁,一直看向她那边的窗外,暴雨把街边霓虹灯洗刷成了水彩笔触。 他伸出了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只手很大,骨节分明,温暖柔软。 一瞬间,她心脏一颤,几乎出自本能般,转头错愕得看着他。 他也学着她做出了惊异的神情,然后露出恶作剧一般的笑,嘴角牵动着颧骨肌肉往上提着。 车窗外变幻的光影,和刚刚分明是两个世界。 她看见他翕动着欲言又止的雪青色薄唇。 她还没这么专注的观察过他。 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他不苟言笑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的熟悉。 魏山意滑了滑喉咙,在心里打了几万遍草稿。 最后只说出了几个字:“秋禾,你别担心。” 初秋的雪渐渐融化了。 秋禾的嘴角依旧秉着那疏离冷漠的笑。 她从怀中抽出自己的手盖在他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握紧了他那只温暖的手。 好像有穿破重重的阴霾,从镶着金边的云层中下来的小小天使,在冲她挥手。 回到三小家属院已经是半小时以后。 她竟然走了这么远的路。 魏山意先出了车门,打开伞接她下车。 他把手放在她的头顶,小心护着她出车门。 车子呼啸离开,她在原地低着头站着。 他笑了笑:“今天才发现你和我一样高。” 她咧了下嘴角,肌肉记忆又让这短暂的笑容快速收了回去。 他的家小而温馨,玄关的台子上满满当当的停满了各式摆件,都是90年代的复古情调。 他用热毛巾给她擦了擦脸,然后张罗着给她吹干头发。 秋禾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朵结满冰霜浑身是刺的野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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