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无声的大雄宝殿内,从屋顶垂下的黄色梵文幢幡随风而动,莲花台座上,现世佛、前世佛和未来佛三尊佛以金筑身,法相庄严,各持钵、持莲台、持宝塔,俯瞰芸芸众生。 皇帝礼佛时,普通百姓只能在殿堂外远远观看。 谈宝璐没同姐妹们走在一起,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只见低沉的吟诵声中,一群穿袈裟的僧侣迎佛骨入塔。为首是位白眉方丈,左手持佛珠,右手持莲花,身后紧跟着大弟子敲木鱼,众僧侣低声吟诵佛经。 赫东延双手合十,俯地于佛前长拜。方丈从白玉净瓶中抽出一根杨柳条,口中念诵,将甘露水洒在赫东延的额前。 赫东延礼佛时,岑迦南就立在垂下幢幡的光影之下,头微微仰着,鼻梁挺直流畅,侧脸下颌转骨处的棱角清晰干脆。 他身上那件鲜艳的紫色衣袍,浸润透窗外的金光,看起来更近乎于浓烈的青色,立在那里像一根挺拔的青竹,清冷,孤傲。 谈宝璐不禁想,这样的人,究竟是谁想刺杀他呢? 好像……太多了。 谈宝璐暂时将目光从岑迦南的身上收了回来,她放眼望去,庙前立着一只只圆肚铜鼎,寥寥香雾笼罩庙宇,烟雾缭绕,好似西方极乐世界圣景。 一群或住在附近、或远道而来的百姓,怀抱着一包包铜钱,争先恐后地往铜鼎中投掷,“叮叮当当!”铜钱成功投入了铜鼎中,便爆发出一阵欢笑,“中了中了!今年一定会有好收成!” “我也投中了,我儿子今年能娶上媳妇了!” 站在谈宝璐身侧的年轻男子看见这一幕,重重地摇了摇头,大声感叹:“可怜!可悲!可恨!” 谈宝璐好奇地扭过头。 说话的,是位青衣书生,身形清瘦,黑发玉面,相貌端正出众。 “什么可怜可悲?”谈宝璐问道。 那年轻书生满心慷慨陈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到与他说话的是名女子。 他继续说:“这世上哪儿有什么救世主?这些人,一辈子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攒下点钱来,不想着多买些田地,买些水牛,努力将自己的日子过好,却要全部拿出来礼佛!会有佛祖吗?佛祖知道他们是谁吗?佛祖会保佑他们吗?” 谈宝璐也不信佛,但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对凡事敬畏之心要多一些。 她笑了笑,温声说:“仁兄看起来是个读书人,多半这辈子还没种过地吧?” 年轻书生这才侧头看向谈宝璐,立刻一愣。 同他说了半天话的竟然是个女子,还是个眉目如画的,俏生生的美丽女子。 他自觉冒犯,连忙行礼。 谈宝璐并不在意,继续说:“不知者无罪,你没种过一天的地,自然不知道种地的辛苦。多买一块地,多养一只牛,听起来好似是桩容易事,但对真正要下地干活的人来说,可十分困难。 “禾苗娇嫩,夏天怕晒,冬天怕冻,起早贪黑辛苦一整年,可能碰上个刮风下雨,田地里就颗粒无收。这样不知前路的生活,你让他们不寄托于世上有佛,还能寄托什么?你既然是读书人,读书人就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怎能这般高高在上,毫无同理之心,认为自己就比其他人看得强,看得更透? “人活一世,不过白驹一瞬,你我皆是蜉蝣。谁不是活个念想?何必苛责。” 少女的声音温柔如水,却有一股充沛向上的劲儿。 这是他读了这么多书,反而却被消磨点的。 他为自己方才的自大羞愧,重新向谈宝璐郑重地行礼。 “姑娘,”这一次他不再只看少女姣好的面颊,而是将她当成了以为萍水相逢的友人、知己,“小生姓周,名兆。敢问姑娘芳名?” 听到这个名字,谈宝璐惊讶地往后退了半步,不敢置信道:“你叫周兆?” 周兆因她的反应微微一愣,复又温和地笑了起来,说:“姑娘可是认得我?” 谈宝璐立刻摇头,“不认得,不认得。” 她口中说着不认识,但眼睛仔仔细细又瞧了瞧眼前男人的面容。 瘦长的脸颊,丹凤眼,眼角一枚淡痣,鼻梁顺直,鼻尖微压…… 真的是这个人,没错了。 赫东延这人上一辈子除了到处睡女人,过得也挺窝囊。 但他唯一可取之处是,他的运气相当的好。 他虽才疏学浅,愚昧昏庸,但毕竟正正经经坐了帝王之位,占了名正言顺的好处,不少才学出众的栋梁之才一心想辅佐他,为他除掉那个一手遮天的岑迦南。周兆便是赫东延智囊团中最不容忽视的那一位。 只可惜,周兆忠心耿耿,下场却同她差不离。 赫东延曾与岑迦南三番五次的决裂,撕破脸了,后又反悔求和,而每次求和,他都会亲手将忠心辅佐自己的谋士交出去。 而岑迦南也从没有手软。 如果周兆不辅佐赫东延,他的一生是否也会改变? 但像周兆这样正直的人,就算让他死一万遍,他依然会效忠圣上,因为这是他这一生所读的圣贤书里,耳提面命的东西。 “姑娘,姑娘……”面前的周兆又唤了她几声,谈宝璐回过神来。 她抬起眼,发觉周兆素净的面颊不知为何比方才要红润得多,尤其是鬓发外的耳朵尖上。 周兆又问了她一次:“敢问姑娘芳名。” 谈宝璐上一世见过那么多人,唯有周兆担得起一身傲骨,两袖清风。 但她不能和周兆走得太近,因为周勋没过多久应该就要向谈芙求亲了,但谈芙拒绝了他,周勋最后娶了一位与他家室相仿的妻子,也算是幸福圆满。 谈宝璐摇了摇头,说:“男女授受不亲,你我萍水相逢的,不必互留姓名了。”说完她掉头就走。 “姑娘……”周兆看着谈宝璐消失的背影,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起初他被吸引的是那道窈窕的背影,但现在更加击中他的,是女子的聪慧和狡黠,可她到底是谁? * 正午时分,赫东延的礼佛仪式结束,前去客堂听高僧清谈,然后用斋饭、休息。 主殿里终于没了人,谈宝璐便取了三根香,正要为佛祖供香,突然听到有人往这边走过来,说话声音还十分耳熟,“她到底跑哪儿去了?一定得把她找出来!” “圣上都在客堂等半天了,再不找到她,咱们谁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这是她府上的人,赫东延在找她。 那两名仆佣口中骂骂咧咧,继续走近。 “分开找要快一些,你往东边去,我往西边去。” “行,先把主殿再找一次吧。” “刚刚不是找过一次了么?” “谁知道她会不会中途折回来?” “也是。” 谈宝璐被堵在了殿中,她冷静地四处一看,主殿空荡荡的,内里摆设一眼看尽,压根没有藏身之处。 就要被发现了……不行,她绝不能被发现,一定另有办法! 她抬头看向身后的三尊大佛,突然之间,福如灵至。 她干脆站到佛祖身边,左手托了只橘子,右手捻做莲花指,然后一动不动。 说话的两名仆佣已经走进,在主殿里转来转去。 一名仆佣经过她时,突然停住了。 谈宝璐已经紧张得身形摇摇欲坠,但依然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菩萨啊!” 谈宝璐:“?” 结果那人在她面前双手抱拳,虔诚地拜了又拜,低声说:“菩萨啊……我救苦救难的万能的菩萨啊!能给我一个老婆么?我都三十了,还没老婆……” 谈宝璐:“……” 还真把她当菩萨了…… “赖子,你干什么呢?”那人的同伴在身后喊他。 “来了来了。”在菩萨面前求娶媳妇毕竟是桩难为情的事,被同伴听取了,喝酒的时候要笑话死他。 那人连忙冲她又拜了一通,立马走了,压根没注意到他拜了半天的,根本就不是真菩萨。 两人一走,谈宝璐的腰立刻蹋了下来,她战战兢兢地下了莲花台,对三尊大佛拜了又拜。 “方才冒犯了冒犯了,佛祖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谈宝璐这般潜心礼佛的模样,让一位前来添油灯的小沙弥都自愧不如。 今日来礼佛的,都走马观花,哪儿有这位姑娘诚心! 他特意过来,送了她几张红纸,说:“女施主,这是寺庙里的福纸,在上面写下愿望,挂在寺中树上,可心想事成。” 谈宝璐欣喜地双手接过,“谢谢,谢谢。” 她拿着红纸出了主殿,想找岑迦南。 礼佛典礼已经结束,这回儿大部分大官都回去了。 谈宝璐一边找岑迦南,一边又怕被谈魏和赫东延的人发现,只敢挑小径走,这么走来走去,不知不觉,竟绕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 院中种着一棵槐树,树冠硕大,撒下了一片绿荫。 从风水上说,院中种槐树不吉祥,因一木于院中,为“困”字。 但谈宝璐只觉得这棵树生长得可真好,养植它的人,一定非常细心。 寺庙中其他树枝上都被祈福红纸给挂满了,唯独这棵大树是光秃秃的。看来,这棵树上住的神仙比较清闲。 她将她的祈福纸挂在这棵树上,心想事成的希望就能更大一些! 她为母亲写了一张,希望母亲身体健康;又为弟弟和妹妹写了一张,希望弟弟能好好读书,妹妹能嫁个好人家;最后还多了一张。 看着手中这多出的一张红纸,她心里突然冒出那个人的名字。 岑迦南这一生,其实也不怎么太平,反正多出了一张,就给他吧。 “平安。”她默默写下这两个字。 她不敢真将岑迦南的名字真落上去,怕被旁人偶然看到落了口舌。 “神仙呀,第三张虽然没有名字,但这张是给岑迦南的,谢谢神仙了。”她将这张没留名的红纸,和其他三张一起张贴在了树梢上。 谈宝璐又在寺庙中转了一圈,没想到方才找她的两名仆佣竟又折了回来。 她大气不敢出,连忙退到了一旁。 一人说:“我在那边找了,没有!” 另一人摆着手说:“不用找了,不用找了。” “怎么又不找了呢?” “谁知道?三姑娘半天没找到,老爷便让大姑娘和二姑娘去了,结果进去才一会儿,估计是不合圣上心意,全都打发出来,另唤了一位妃嫔进去。” “咳,这皇帝也真够喜怒无常的。” “皇帝嘛,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人人都道皇帝好……走吧,咱们就别在这儿留着了,这什么地方?鬼气森森的……” “走走走。” 谈宝璐松了口气,这才从拱门后出来。 她找寺庙里的人一打听,才知道岑迦南在一炷香之前已经走了。 一个细微的变化都能导致一整个事件走向不同,难道岑迦南刺客的危机已经解除了? 谈宝璐一边想一边从寺庙出来,她闻到糕点的香味儿,原来寺庙外有小贩在卖莲花酥。她一时嘴馋,便买了一份,热腾腾的点心塞进嘴里,好吃得极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街口对面就停着一辆乌青顶马车。 那辆马车不知为何停在那处,除了一名马夫在一旁抽着旱烟,再不见任何随从。 谈宝璐一怔,那是岑迦南的马车。 原来岑迦南没走。 怪不得能有刺客伤到岑迦南,原来就是在这一刻。 谈宝璐灵机一动,立马抱着没吃完的糕点坐上了自己家的马车。 “三姑娘准备启程了?”车夫拢紧马绳。 谈宝璐指着前方,说:“师傅,看见前面那辆青色马车了么?” 马夫点了点头,“看见了。” 谈宝璐说:“撞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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