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把苗榆说通了,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宁州困局放在那里,一日不解,一日百姓不得安生,正是因为吉祥仓不能任意取用,宁州才被吉祥仓掐着脖子赈灾,怎么赈,如何赈,谁手里有粮淮才说了算。苗榆倘若能挣得几分喘息之机,自然是坚持以工代赈的,但正是宁州仓发不出力,以工代赈的效果也打了折扣。
苗榆想坚持赈灾点的运营,宁州几个大仓的粮却渐渐捉襟见肘,吉祥仓的粮理论上是可以支取,却给他树了一系列支取规矩,拿他一粒米就得签七八份条子,苗榆也愁啊。除了官府有粮,还有一个地方有粮,那就是宁州本地那些大粮商的仓里也囤着粮,这些粮商背后都有人物撑着,一个个都等着再饿死些人再抬抬粮价呢。苗榆的为难叫这些粮商看见了,这些粮商便找上他说愿意借粮赈灾,倒不是这群人突然生了良心,而是即使是灾民也是有利可图的,粮商的粮不白借,打的还是叫百姓还不上粮就趁机占地的算盘,只是他们自己
亲自去兼并总是不干净的。
通过官府赈灾的路子去兼并才是粮商的白手套手段,苗榆如何不知道粮商们的主意,可不解眼前之困,宁州和平的皮子便再也掩不住了,只有先将眼前的困局解了,才有将来可谈,到时候他收拾这些粮商总比
与邓国公一系直接作对方便些。
也是因为这样,宁州赈灾点才呈现出那样一种不上不下、诡异的表面和平。
“苗大人,您这是以鸠止渴。”祝翻听说了苗榆背后的作为,忍不住摇头道,苗榆咳了一下,他心里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过,好在您与那些粮商扯上的干系还不算大,可以趁早切割。”祝翻朝苗榆道。“唉。”苗榆苦着脸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
翌日,苗知府便以查税为名,叫宁州几家粮商都将账簿交上来查账点册。
粮商们都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却也并不慌张,做了这些年地头蛇,怎么也不会因为小小的查账就给打倒了,税课司的人抬着箱子上门取账,粮商们表面上都笑嘻嘻地送上了早就描补好的账册。等税课司的人一走,宁州商会的粮行行长吴伯来便忍不住登了苗榆的门,想知晓苗榆此举用意。
吴伯来到了苗府跟前,才下了马车,站稳了脚,苗府的门房就好像知道他会来似的,一见他下了车驾,门房就低着头堆着笑朝吴伯来道:“吴老板,这边请。”见此情景,吴伯来心里反而多了几分犹疑不定,于是便这样怀揣着三分警惕进了苗府,到了苗府书房跟前,吴伯来从门房身外探出身子来,朝苗榆请安道:“小的拜见苗知府。”
嘴上说着请安,腰杆子却也没有弯下去几分,苗榆见了,面上多了几分不虞,道: “吴伯来,你不过一介商贾,架子倒大得很!”
苗榆如此情状,反而叫吴伯来放了两分心,吴伯来于是踏着门槛进来,道:“府台大人近来气大得很,看谁都不顺眼,我一个平头百姓好好地挣着钱做着生意,怎么您招呼不打就叫人查了我们的税,要走了我
们的账册,离了账册,我们出库也出不清,岂不耽误赈灾?”
苗榆听了,心里倒真有两分动怒,骂道:“你这该死的畜牲,与谁称呼你我?你在宁州做生意,所挣的利、所纳的税都在我们账上,税课司查账天经地义,难道还得提前通知你?你账上是不是不干净,所以跑
我这来心虚?”
吴伯来忙弓腰行礼:“是小的不好,冒犯了苗大人体面。”“你也提体面,你的体面是谁给的?”苗榆坐下问他。
“自然是大人您给的!”吴伯来拍了拍袖子,腰还没直起,显得谦恭,可眼睛却大胆地抬了起来,看向苗榆。苗榆听了,便说: “你的体面哪里是我给的,是朝廷给你的,你在此地做生意,遵纪守法才有体面。”
“是是是。”吴伯来点头说。
苗榆又说:“你也别觉得你能威胁我什么,我来这里做官没受用过你半点好处,想公事公办就公事公办。你们这些恶商,平日里谋夺民利,生死关头,还不加收敛,上一回死了知府,没死你们,这回闹大了,
也不知道你们头上的头颅还能不能保第二回!”
吴伯来听出苗榆话里有意,忙抬手请教苗榆: “凡事都得知晓缘故,烦请大人教我。”
苗榆嗤笑了一声,说: “我告诉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吴伯来腰更低了,朝苗榆耳边说了一个数字,苗榆瞪起眼睛,突然站起身,一挥袖将他推开,骂道: “到这步田地了,你还想将我拖下水?也不想想,我这个位置受了你们的辖制,有命拿钱,可有命花钱?”
吴伯来忙跪下请罪,心里也因为苗榆的油盐不进而感到困惑和诡异,思忖了半天,方说了一句:“苗大人,小的愚钝。”
“愚钝?你是真愚钝!你仔细想想,我这的正事是什么?”苗榆朝吴伯来道。
吴伯来转了转眼睛,很快就闻弦知雅意了,忙起身道:“小的愿捐粮。”
苗榆这才满意地笑了笑,两人推拉出了一个捐赠数字,然后苗榆拉着吴伯来和蔼坐下,面上已经换了一副神情,说: “吴老板,刚才真是对不住,没受惊吧。”
吴伯来只是笑: “大人,是我有福气能得您的提携,您做事自有您的道理。”
苗榆便叹了一口气,道: “我这个知府也难做啊。你知道的,从前的知府被推出去砍了头,我来了宁州,日日夜夜战战兢兢的,陛下还分了一只眼睛盯着我,官场上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吴伯来靠近了些,想了想,缓缓开口问道:“您说的眼腈,指的就是那位祝女君?”
“可不就是她!”苗榆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神童出身,古今第一女三元的名声就已然是祥瑞了,又听说她在京师圣宠优渥,进翰林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被陛下点了去教朝阳公主启蒙,朝阳公主是谁?太
女的独生女,这将来不出意外就是新的太女,将来要做女帝的,她才做官就有了帝师的前程兆头。
“陛下也看重她,特意挑到御前帮着写奏章看奏折,天天在御前混着,这回朔羌派她来,就是来者不善的。”
苗榆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可怜我官位虽高了她几阶,但人家回京一句话就能定我生死,要不我能叫一个丫头片子坐我头上来?”
吴伯来便说: “再能耐也嫩着呢,三元之才也未必懂经济人情,好糊弄得很。”
苗榆摇了摇头,道:”蠢材蠢材,你晓得什么?人家来看的第一个就是宁州景况,你们还不加以收敛,不是给她送把柄,连我的命都靠她捏着,你吴伯来多大的靠山?你靠山再大能大过陛下?与其叫她收拾了
你们,不如我先收拾一顿,税课司查你们的税没什么,叫她查,她是真敢把你们的账本往京里运啊!”
苗榆一通话下来,成功地将吴伯来的注意力放在了账本上,吴伯来心想:原来这位巡按在意瞌睡虫,这容易得很,反正明面上的税我都缴足了。
想通这层关节,吴伯来的心也放了半截在肚子里,虽然还留着半截在外面半信半疑,却也不像来的时候不踏实了,忙谢苗榆:“多谢大人指点,小的知道怎么办了。”
“从后门出去吧。”苗榆打发吴伯来走。
等从后门出了苗府,吴伯来才撑直了脊梁,然后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苗家的屋檐,纵是挣够了钱,他见了官脊梁也撑不直,真是生不逢时,倘若生在前朝,他如此家当早买了官充门面,如今的朝廷却是不许买
官的,他也只能借虎皮与这些官谋了。
……
税课司的官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祝翻坐在众吏上头看账,下面配了两个文吏抄录账本备案,税课司打算盘的吏里有几个都是年轻的女子,算得又快又明白,玉宁县的县令关兰宾在旁边介绍道: “那几个都是
宁州女学念明算科的孩子,出了学就考了税课司的差,差事都当的不错。”
听到宁州也有女学,祝翻便忍不住问: “宁州女学如今是什么光景?”
关兰宾叹了一口气,说: “这里到底是边镇,打仗的时候就不怎么上课,去那里念书的都是军户女子,都有些腿脚功夫,也有学成去军中当文吏的,竟是也牺牲了几个成了烈士。自从去年祸事,学里就彻底停
了课,学生和老师都不知道少了多少,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想起读书声。”
祝翻听了,也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生在边镇,和平已是不易,念书自然艰难,虽知道是这个道理,但听你说了,总觉得可惜。“如此,更要恢复宁州生机,保护宁州长宁,叫大家都能重新念书。”
另一头,吴伯来等粮商听说了祝翻几天几夜都泡在税课司看账册,更笃定了苗榆给的信息,都以为祝翮在意的是商税之事。粮商们不由纷纷松了一口气,那些交到税课司的账要是能查出问题,他们自然不可能交那么利索了,查吧查吧,能查出个名头才怪呢。“这个祝女君我看也言过其实,宁州的税岂有那么容易理清?”商贾们纷纷摇了摇头。
祝翻当然也知道商贾们的账查不出来问题,她也装模作样地查了好几天,为的就是转移粮商们的注意,金未晞早就从省里悄悄回来了,已经拿到了祝翻需要的东西,她看见祝翻还在看账,忙端了清目茶给祝翱
喝,劝道: “都是无用功,大人何必如此上心?”
祝翻却说:“也并不是无用功,也能盘清楚他们明面的粮食销路。”
说着她合上一本账册,端起清目茶喝了一口,朝金未晞说: “端茶倒水不是你该做的事情。”
金未晞不说话,祝翻又说: “宁州果然不销洋县黑米,八个粮仓都没有一粒洋县黑米,白纸黑字的我全记下了。”
这个时候一个潜龙卫进来了,祝黝看了一眼,正是她派去盯着去守吉祥仓动静的潜龙卫,祝翻站起身,问: “如何了?”
潜龙卫忙道: “已经入网了。”
祝影忙吩咐: “随我去吉祥仓!”
黑夜暗沉,祝翻带着宁州府的府兵与潜龙卫往吉祥仓去了,火把开路,连绵火光的照耀之下,高坐于马上的祝翻的脸有一半隐没在黑暗里,一半在火光下显得眼睛明亮。吉祥仓门口的卒子都提着带着“吉祥”字样的灯笼站在门口,领头的乃是骁勇所的千户刘宽,刘宽的眼睛透着寒意,问祝翻: “祝大人漏夜至此,何意?”祝翱却反问刘宽:“刘千户为宁州卫千户,大半夜的在吉祥仓又是为何?难道吉祥仓又有粮要押?”刘宽冷笑道:“吉祥仓乃是在我骁勇所的看护地盘,我在这里自然是为了守护吉祥仓安全,也是要事来此。”
祝翻便说:“什么要事?难道吉祥仓大晚上遭了贼?那可不行,本官借来的二十万担粮还在吉祥仓,少了一粒,我也是要过问的。”
“大晚上的,祝大人真会说笑话。”刘宽盯着祝翻道。
“是不是笑话,待我进去盘查一通不就知道了吗?”祝翱脸颊上多了一丝寒意,手暗暗搭在腰间,那里挂着范寄真所赠的新式枪铳,弹药在路上都已经填好了,正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