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朝廷嘉奖的并不只范寄真一人,主要参与枪铳设计的几位专家都得到了奖堂,只有范寄真得到了爵位。
范寄真知道自己的舞阳县君的爵位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千金买骨的那根骨头,随着立国渐久,四海渐平,想要得爵就得立功,可天下太平的岁月哪有那么多得爵立功的机遇呢?便是遇到了也不是寻常人能闯出来的,
更何况自古武勋更容易比文臣受忌惮。
现下范寄真得了爵位,大越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并非上战场杀敌的功业才算武勋。
于是京师里渐渐有了“科学热”,那些家里子孙多的人家便开始为孩子选择不同的学习路径了,原来并不算热门的京师大学也渐渐炙手可热。
从前皇帝太女虽然推行新学之风,然而新学那些内容并不完全入科举,大部分贵族子弟还是将精力放在正经课业上,将新学内容视为放松之余的爱好,更古板的甚至当做是“奇淫巧就”。
但是范寄真的例子一放,很多人便开始尝试转头他道,京师的蒙学也增加了一些理学基础教育课程。
范寄真顺顺当当地得了爵,朝廷也很快赐下了舞阳县君的府邸,范寄真虽然是女爵,却不入中枢与朝廷,也不打算避嫌,大大方方宴请了还在京师的诸位同窗,偏偏就是不请谢家的人。
她这样明晃晃的得罪人,连她的母亲范夫人都有些心惊,范夫人才回了京师的院落,知道了女儿的这些动静,私下劝诫道: “虽然咱们已经与谢家没多少关系了,但是总不能结仇,谢家横竖还有两位皇子与一位
公主,宫里又有贵妃,那些人也不是我们能得罪起的。你这样下去将他们得罪透了,将来背地里还不知要如何报复你呢?”
范寄真却不以为意道:“我不乖乖做他们家的女儿就已经是彻底得罪了,还要什么面子情?先前已经上书与他们扯清了干系,现在又跟什么事没发生一样去宴请讨好,难道不更恶心人?
“请他们来了,也不知要在我这里惹出什么事端?放在旁人眼里也只当我又怕了,心里还是眷顾谢家……如今得罪透了反倒干净,人人都知道我们结仇了,我出什么事他们也跑不脱。”
范夫人还想说些什么,范寄真继续道: “阿娘,你以为谢家为何要我回去?谢家也是公侯之家,宫里有贵妃,前朝还有皇子与公主,家里人口众多,又联姻了一堆大臣贵戚,赫赫扬扬的,我这个县君说到底也
就是一个女爵,爵位在谢家哪有那么值钱?
“他们要我回去,不过是贪图我手上的新式枪铳和那些新式武器,我的价值不只有这个爵位而已……为了这个,我还是跟他们扯开关系得好……”
范夫人反应了过来,只觉背后发凉,一思量到谢家到底还想着储位,范寄真更加不能与谢家有一丝一毫不清不楚。
“我离谢家越远,陛下和太女用我才越放心,我也才能越有前程做自己的事,你我才会更安全。所以我这样狠狠打了谢家的脸,陛下对我不仅室无责罚,依然允诺我爵位,连对谢家与贵妃也毫无安慰,宫里最
高的那两位从来都是乐见其成的。
“反倒是谢家那些蠢货,我手里掌着这样厉害的东西,巴巴地凑上来,还妄想让您也回去,迫不及待地与白氏和离了,丝室不避嫌,这样的作态放在陛下眼里,难道就没有忌讳?
“听说还跑到宫里搅扰贵妃,谢家如此贪婪,意欲何为?本来为了储位就与东宫如同仇敌,现下里有这般,将来若是血流成河,我要是还姓谢……”范寄真说着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杯子有些用力地掷在桌
上。
范夫人忍不住颤了一下,谢贵妃这一派她们母女俩是早已得罪透了,更要撇开才不会被沾连祸事,她马上拉着女儿的手道:“那还是把他们得罪透了才能干净,只是你出头了还是搅入了这些是非里。”
“出人头地了总是要入是非的,横竖我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很快就闭门继续做自己的事,他们的手伸不到制造局里来,只是您平日要多加小心,范家也不是人人干净,等他们早日分了家,您脱身出来做自己的
事也不用担惊受怕了。”范寄真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范夫人点了点头,说: “我当日因为嫁谢家得了超额的嫁妆,虽然折了一些在谢家,但还有不少,当年和离回了家你舅舅与外大父还算厚道,没有将我的财产收回公中去,我靠着这些产业与经营本来就是吃喝
不愁的。
“只是你男舅生了那些个孩子,也就寿姐儿灵敏些,你大表哥当年可是能做生意把一条街输掉的人物,你舅舅看出他是败家子,将家业大头给了你二表哥,以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寿姐儿虽然是女孩,但到底和你一块去念过书,也如同其余诸子一般将来能有产业自立,她亲娘去的早,从小与我亲近,等她将来自立出来,没有亲娘舅顾着,怕是要被兄弟欺压,你是有爵位的人,我又是
她姑母,到时候范家就照看一个她还是可以的。”
范寄真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范夫人,问道:“范家竟然要分家?”
范夫人点点头,说: “也是好事,如今太女弄了新钱政策,家里的钱庄都要成官办的了,总有那起子不甘心的,或者想在新钱政策下套利再发一笔财空手套白狼的,不分家到时候犯了事一家子都走不脱,分了
总有几支是干净的。”
“时代变革,人心不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范寄真忍不住感慨道。
到了舞阳县君府开宴席的那一日,祝翻与诸位旧识都到了范寄真家道喜。
自从做了官,很多同窗也是很久没见,大家彼此之间寒暄了一番,祝翻与明弥诸人见了,还被明弥打趣了一句: “这不是祝修撰吗?当真是贵人事忙,能见到您一回是当真难得。”
祝翻便嘻嘻笑道: “见我有什么难得的?更难得的难道不是我们的舞阳县君吗?闷声发大财,几年不见闹出的动静是最大的,那才是响当当的贵人,我不过一个混饭吃的小官,有什么难得不难得的?”
范寄真忍不住掐了掐祝翻的脸,笑道: “上回见你还有些装相,现在倒油嘴滑舌了。”
明弥也忍不住道: “您前途无量着呢,都混到御前了,咱们这些个还都是芝麻官在慢慢熬呢。”
上官灵韫虽然家里有丧,却也不忌讳出门,在旁边听了,忍不住哼了一声。
同在翰林院的梅令仪举着杯子道:“吃菜喝酒,别忒多废话,才入官场多久,个个腔调都变得如此油腻了?真是听得我吃不下饭去。”
几个人听甚少不开玩笑的梅令仪都如此说,都忍不住笑,蔺慧娥因为职务避讳没来,却送了礼,明弥吃了饭又忍不住问祝翻:“也不知道荔君如何了?”
祝翻说: “先前通过信,已经接了她家人到了任地,那地方气候不错,只是当地那些地头蛇难免见她年轻脸薄又是女进士,总是有些欺生的,但总是应付得过来。”
几位女子此时都才出学校得以自立,又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对自己的才华与未来都充满了信心,宴间自然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虽然去岁有了三元的风光,一入仕途又是起点最高的,但是祝翻的情绪因为常日忙碌与应付皇帝和那些不怀好意的同僚已经渐渐平淡,外人艳羡她的得天独厚,祝翻却常常觉得越往上走越战战兢兢,也越身不
由己。
皇帝虽然慈祥柔和,可他到底是把着所有人命的存在,一旦发怒,今日要你生,明日就能要你死,东宫地位虽然稳固,可是背后尚有其余皇子虎视眈眈,祝翻随流而上,整日整理文书奏章,日子久了,心里渐
渐也生了几分阴霾。
她不做官的时候读书总有确切的终点与志向,做了官却因为欲望过多,觉得自己的心绪也变杂了,今日范寄真相邀,再见这群曾经一起携手奋斗努力过的同窗,祝跟着聊着笑着,心绪也终于开朗了。
虽然她们分布在不同的地方做官,也许将来也未必政见相同,可是现在这种开阔默契的情绪是能够互相传染的。
祝翻端起酒敬众人道:“只愿我们来日处处顺遂……”
她本来想说“前途似锦”,可是又觉得前途似锦也并非是每个人的愿望,前途似锦了在这乱局中也未必落得一个平安清净,那不过是她自己的愿景,还是顺遂吧。
祝翱忍不住想起昔日御门外被活生生打死的那四个文官,她那天出宫的时候那片地上还是未收拾干净的血,渗入砖石缝里,热血白白成了旁人问路的棋子,不管将来是官途开阔还是碌碌无为,总比这样稀里糊
涂地被吃掉被抹去干净。
她曾经以为做了官有了仕途就能不被吃掉,不被轻易地栖牲,其实也不过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她成了小鱼,曾经能吃掉她的自然是惹不起她了,可是上面还有更多的血盆大口等着她入嘴,她好像跳出
了寻常女子的命,却落入了臣子的命,但还是做臣子更好一些。
她这一身血肉哪怕明明白白地死在棋盘上,也比无声无息地消耗在宅院里要好。
祝翻看着各位风华正茂的同窗们,突然想明白了,无畏地将这杯酒喝下了,其余人也笑嘻嘻地跟着她喝了。
元新十七年春,年方二十周岁的祝翻忽然意识到她那充满希望、因为不知前路而无惧无畏的少年岁月已然结束了。
宴席才吃了一半,一位仆从面带忧色地跑过来朝范寄真汇报道: “赵王、魏王与周国公主来了。”
此话一出,席间一片寂静,范寄真这场宴是私宴,父系那边谁都没请,当然也包括了谢贵妃那三个儿女,没想到这几个自己不请自来了,对方又是亲王公主的,自己上门了也不是范寄真能够拒绝招待的。
范寄真微微笑道: “既然贵人给我面子,快请进来。”
她话音刚落,帘子已然被人挑开: “六表妹得了县君,招待旁人吃喝,却忘了本王,实在是不够意思啊。”
二皇子赵王就这样直接进来了,县君府的仆从尴尬地在旁边弓腰,魏王跟在赵王身后,周国公主与二位兄长拉开一段距离默默跟着。
众人都站起身,收敛起神色,低头行礼道: “见过三位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