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终于到了元新十六年的年尾,祝翱终于蹲到了自己的第三份差事——御前轮值。
体己殿乃元新帝的起居宫殿,体己殿前的外书房便是元新帝下朝之后办理政务、召见大臣的地方。象征相权的议政阁就在体己殿隔壁,翰林官轮值办公的配殿就在议政阁与体己殿中间,既方便御前侍奉,又方便入阁办公。
能够御前轮值的翰林官都有定数,一般情况下是按照资历与官位定轮值顺序的。
祝翻虽然是本届状元,直授修撰,但是资历尚浅,按照开国以来的定例,总要在翰林院修史沉淀上个一年以上,才有排班御前的资格。
但祝翻到底因为出入东宫与皇孙上课搭上了天梯,皇孙殿下地位尊崇,祝翱上课所写下的教案都要让太女与元新帝过一遍眼的。祝翻虽然才将《千字文》给皇孙讲完,但是她上课的内容与体系早就不是《千字文》本身了。元新帝检验了孙女被教学之后的成果,又仔细看了祝翻的教案,怎么都挑不出一个不好来。
因为讲官的差事办得好,祝翻更加入了元新帝与诸位议政阁丞相的眼睛。
于是到了年底,祝翱还在忙着修史,御前就有侍臣到翰林院传口谕,命翰林院修撰祝翻兼任中书参议司直,按次序轮值御前报道。
参议司直也是从六品的官职,一般由翰林官兼任,可以到御前侍奉,同时也需要去议政阁打杂,属于丞相们的秘书官性质的职务。
中书参议司直的职务就是草拟诏制敕与参与表章,同时轮值誉写御前起居与朝议纲要,也算是皇帝与丞相们的“笔杆子”之一。
虽然也是从六品的官职,但是对官员的个人素养要求极高,御前的文字工作不仅要求文官的学识功底极强,也要求能够不犯忌讳、品出各种政令下的政治信号,这都是技术活,需要硬功底的。
御前笔杆子的侍奉工作,是年轻资历浅的官员能得到的最靠近权力中枢的机会,如果能做好,自然就入了皇帝与议政阁丞相的眼,又锻炼了见识,很容易就能从见习中枢渐渐步入中枢,是上等的捷径。
但是做不好犯了忌讳,轻则贬官被斥责,重则丢官丢命。
祝翻听到了自己的新任命,也知道虽然有点风险,但怎么算也属于搭上天梯了,虽然面上谦逊,心里也忍不住感到志满意得。
与祝翻一道入翰林的李守直与沈霁听到了她的新任命,心里也忍不住发酸,一同修史的时候虽然有职位高低的区别,但都是翰林,区别不大。
现在他们还在书卷堆里修史,同僚都能御前侍奉了,那就是千差万别了。
李守直也只是酸了一会,他马上恭贺道:“恭喜祝修撰,此去也算见习议政了,将来一飞冲天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沈霁也道: “参议司直,也算见习小阁相了。”
祝黝摆手道:“夸张了,我人微言轻的,侥幸到御前与议政阁侍奉,官位浅薄,也委不了什么重任,想来不过到陛下与诸位阁相跟前现眼,做些誉抄的工作。何至于一飞冲天?”
李守直与沈霁听了面上只是笑,也不反驳祝翻,祝翱如今要去御前轮值了,身上还有皇孙的教学任务,再要参与校订史书,也是分身乏术。
于是仇仁礼便交代祝翱结清自己上一卷的校订任务,就与同年的翰林院观政进士交接工作。
仇仁礼做主将几位翰林院的观政进士加进了校订史书的任务组,等祝翻交接完毕,这些观政进士们也就有了正式的翰林院差事。
与祝翻同年做官的几个女进士里,左留女、梅令仪、韦简舜都是翰林院的观政进士,现在都被委派了校订端史的工作,意味着她们几个三年之后留职翰林院是板上钉钉的了,三年之后基本能被授官编修一职。
祝翱也很是为这几个同年感到高兴,除了祝翻这种因为状元身份一步登天做到正式翰林官的存在,三鼎甲之外的最优秀的进士都是这样的升迁流程;先翰林观政,观政考核成功后步翰林史官,史官熬资历熬到轮
值御前的机会。
几个女同年一边与祝翻交接工作,一边也恭喜了祝翻得到了见习议政阁的机会。
虽然她们也高兴自己能够有正式差事应付观政之后的授官考核,但是与祝翻对比起来,却又觉得差距又拉大了。她们还在见习翰林院,同年做官的祝翻都见习议政阁了,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虽然各自都有一些隐秘的情绪,但她们依旧发自内心为祝期感到高兴。
梅令仪叹了一口气,直接对祝翻说道: “从前你我同在应天求学,你做第一时,我常常第二第三,那时候只觉得与你只不过差了一点点。
“后来乡试你第一,我第六,我也只觉得不过差了一点。到殿试你是状元做修撰,我是翰林观政,你御马夸街天底下第一位女三元,我便知道我们差的不是那一点了。我心里虽然不服气,但却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虽然不如你,却也为你高兴。”
说着她发自内心地朝祝翱笑了一下,说: “祝翻,恭喜你!”
祝翻看向梅令仪也心无芥蒂地笑了一下,她与梅令仪的关系一直是竞争大于友善。
少年时与她最交好的几个同学里并没有梅令仪的身影,但是因为梅令仪一直紧追着她的成绩与脚步,祝翱也常常暗自在意梅令仪的存在,她也知道梅令仪同样在意自己。
虽不是挚友,但是她们之间因为常年隐秘的竞争,多了一种不足以外人道的默契。
很快到了祝翻御前轮值的日子,那天正好也是学士汪泓的御前轮值的日子,秉持着老带新的原则,汪泓吩咐祝翻到时候与自己一起入体己殿。
两个人持着腰牌一路入宫,体己殿外都是守卫,门禁森严。
等到钟响,侍臣省的人持门符与守卫体己殿的郎将交接,门才彻底打开,汪泓在门禁郎将处已经是熟人,对方看见他便点了点头,祝翻却是第一次到体己殿,汪泓便与侍臣省的人与门禁卫们介绍了一下祝翱。
对方虽然不认识祝翻,但是祝翱科举名声显著,一提她的名字,对方便忍不住以“原来这就是祝劙”的眼神打量了一番。
很快从里面又悠悠荡荡走出了一个内侍,捧着袖子看向祝翻与汪泓,寒暄道: “汪学士与祝修撰都来了啊。”
汪泓笑了笑,祝翻看了一眼对方,也礼貌地笑了一下,内侍道: “都与我进来吧。”
两个人跟着进了门,汪泓一边走一边与祝翻介绍眼前的内侍:“这位是殿中省长官马大监。”
祝翻忙多了三分谨慎,道: “见过马大人。”
原来眼前的内侍就是皇帝身旁的首席宦官马长生,为殿中省殿中监,是位高权重的内臣,马长生看了一眼祝翻,说:“祝修撰不必客气。”到了御前,只见元新帝坐在案上正在处理案上的折子,鼻梁上还别着一副小圆镜片,微微眯着眼,马长生进门就磕头道: “见过万岁。”元新帝眼皮子都没有抬,眼睛透过冰冷的镜片还在盯着眼前的文字,听到马长生的声音,就随意道:“起吧。”马长生微微躬着身子到了元新帝旁,汪泓与祝翻也躬身行了礼,但是元新帝专注着眼前的事,未说“免礼”。
皇帝不说“免礼”,祝翻也不敢抬腰,微微垂着眼皮保持行礼的身姿。
元新帝晾了人两道折子,马长生就主动为元新帝换茶,打断了元新帝的专注,元新帝才抬头,发现眼前多了两个人,便说了一句:“免礼。”
然后元新帝将鼻梁上的小圆眼镜摘下,有些疲急地捏了捏鼻梁,朝马长生抱怨道:“你也不提醒朕!叫朕怠慢了二位爱卿。”
马长生笑着请罪道: “臣该打。”
元新帝将袖子一揣,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眼腈微微张开看向了祝翱,打量了一番,才夸赞了一句:“你教阿照教得不错。”
祝飘得了元新帝的夸赞,便说:“陛下谬赞了,殿下聪颖过人,非臣教化之功。”
“行了行了。”元新帝一听别人私下还打官腔就难受,说: “你小小的年纪,怎么跟个小老头一样,活泼点。”
祝翻可不敢真活泼,便谦虚不失礼貌地微微点了点头,元新帝便对汪泓说: “小汪,你好好安排她。”
汪泓接话道: “是。”
在元新帝那见了人,汪泓便领着祝翻退下了,一路到了体己殿旁的配殿处,说: “这就是议政阁。”
然后他又指了指体己殿配殿两侧更为低矮的屋檐道: “那就是你值班时居住办公的地方,你有专门的一间,平日里值班要随叫随到。”
祝翻跟着汪泓进了议政阁大厅,一路引着她到了中书省左侍诏邵笃行处,中书省另一位右侍诏年事已高,前些天已经交付了告老的折子。所以祝翻见一见邵笃行就行了,据说上官敏训即将做阁相,接替的就是右侍诏的职务。
邵笃行穿着紫袍,留着到胸口的长须,中等身高,有些胖,长着一张颇有亲和力的圆脸,眉目也挺温和,颇有福相。
祝翻上前拜见道:“见过知院事大人。”邵笃行也是翰林院的实际长官——大学士知院事,只是实际负责掌院事务的都是仇仁礼。
邵笃行摸了摸胡须,看了一眼祝翱,说: “坐下吧。”
祝鄂跟着汪泓坐在了邵笃行下首,邵笃行便说:“你刚入官场,不懂的就多问汪学士,这里也没有你要多操心的事情。”
祝翱点了点头,邵笃行随意交代了几句,然后汪泓又领着祝翻见过了尚书和门下的丞相们,卢师道为丞相之首,祝翻最后恭敬地拜见了卢师道。
卢师道对祝翻倒比她的直系上司邵笃行更上心些,特意提点道: “你运道好,才入官场就直接得到了人家熬几年就能得到的机会,又有皇孙让你暂时教着,天生就是有前程有圣着的人。
“但是你又年轻,运道好也容易扎别人的眼,你更不能沾沾自喜,更该提着一百二十个心好好做事。你教皇孙的教案我也看了,写得很不错,要继续保持,虽然叫你教了皇孙,但是万不可以‘皇孙师’自居,
也不可以为东宫前程自许阵营。
“陛下太女委派你的差事,他们心里都有自己的安排,你只管办好就是了,别陷入别的地方上去自作聪明。这里全是聪明人,莫要要小聪明,误了自己前程,做事做官三思而行,时常自醒。”
说到这里,卢师道喝了一口茶,继续道: “你虽然殿试文章很有见地,但是你现在还没到能够提出建议、给出决策的位置,陛下他们没要求的,你就别越俎代庖,自以为能耐惹了你的上司就不好了。
“平日里在这里当值也别太露锋芒,少与人争论什么,万一泄了什么话锋给别人找茬就不好了,你现在只管先闷着头看与学就是了。”
祝翱知道卢师道说的话虽然不算太好听,但确实是肺腑之言,人家一个丞相能指点她到这个地步,对于她一个新入茅庐的参议司直已经是大恩了。
祝鄂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卢师道说的她都记心上了,然后拜谢道:“多谢卢相指点下官。”
“去吧,你聪敏,在这里上手几次差事就很快熟悉了。”卢师道说。
祝翱点点头,再行了一道礼,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