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所有贡士都领到了宫里赐下的进士袍服,都是鲜艳的绯色,没有明显的品级纹样。这身袍服是国子监准备的,祝翻换上试了倒还算合身,只是一辈子也只穿一次,穿完了是还要还给国子监的。
到了正式传胪的那一天,所有贡士都换上了簇新的进士服再次到了皇宫门前,宫门缓缓打开,祝翱作为会试的第一名打头步入宫道,跟着宫人的指引往前走。到了最关键的最后一步,祝翻的心情有些复杂,有紧张,有兴奋,有期待,也有一丝惶恐。
她心里自然是想要考状元的,可是直接阅卷的并不是皇帝与太女,三百贡士之间的水平又能有多少差距呢,她又怎么保证阅卷官们都会喜欢自己的试卷,能够递呈到皇帝跟前呢?答出那样的试卷,也许是把她向状元的位置推近了,但也许是把她彻底推出了一甲的名单,祝作答之后心里都有预想。但是她不后悔她写出了那样的试卷,结果最差她也会成为进士,也能做官,大不了就去蛮荒之地做一任父母官,在哪做官不是做?
祝翻这样一想,心态就好了不少,她看了看身上的进士袍,她的人生能到这一步就已经谈不上失败了,国朝第一批女进士的身份怎么会是失败呢?
不论什么结果,她问心无愧。
传胪之仪式在从前只有皇帝登基、帝后大婚、帝王万寿、大军凯旋、每年元旦时才会用,自从有了科举之后,传胪就渐渐专指殿试揭晓唱名的仪式。可见殿试的结果公布是国家不可忽视的一项盛事,祝翱他们一行人按照名次面北站在了景曜门外,等着皇帝的传召。只听宫钥下落声,景耀门的五道大门缓缓打开,内侍省掌事宦官与殿前司礼女官一同道: “请各位中式进士入含元殿觐见!”
景曜门的正门宫道是不能走的,祝翻是从右边第一道侧门进了宫门,景曜门内还有几大宫门,祝翻就持正身子一步一步地往象征皇权中心的含元殿走近。含元殿是国朝大朝会的地点,百官早就站在了殿前,各自待位,阶下都是郎官郎将护卫,几大卫各守一门陈设仪仗,因为是传胪盛典,殿上有编钟韶乐之声。祝翻一行人现在还没有资格上殿,纷纷低着头站在含元殿前的阶下等待进一步的传唤。
只听得音乐大作,鸿胪寺官奏请皇帝升殿,文武百官皆行赞五拜三之礼,祝翻这行人也跟着行了礼。
礼毕,只听到某大臣传制道:“元新十六年三月十五,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是要正式传唱了,祝翻站在阶下垂着眼睛,心里却不十分平静,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祝翻甚至能听到后面人加速的心跳声。
上面百官虽然面朝皇帝,但是心思也都在后面那群贡士身上,除了十七个阅卷官,其他大臣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心里也在好奇今科科举最后结果如何。
“第一甲第一名……”
祝影耳腔里也感受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声,她不由捏紧了手里的笏板,此刻她大脑一片空白。
“第一甲第一名,祝罰。”祝翻下意识抬起头,因为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是我吗?祝翱心里忍不住这样想,可是腿已经非常诚实地迈上了台阶坚定地往前走。
传胪寺官见她神情平淡,心里还赞许了一下这位状元心态稳定,祝翻走了几步,又有人继续传道:“第一甲第一名,祝翻。”她的名字被整整喊了三遍,祝翻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所有人都在看她,祝翱上了阶,缓慢地站在了百官之后站定。接着殿上又是几道声音层层传来。
“宣第一甲第一名祝翻,上殿觐见!”
“宣第一甲第一名祝翻……”
每道声音都是那样洪亮,都在宣示着她是第一甲第一名,祝翻心里已经接受了自己是状元的现实。
但是这样严肃的场合下,她反应不过来自己需要先激动高兴一番,只是整了整衣冠,然后迈着稳健的步伐继续往前走,一直站到了她该站定的那个位置。
其实也只有那么点距离而已,偌大的含元殿广场明明站满了人,但在这几步之间却安静得好像只有祝翻存在一样,他们的视线都——投了过来,就连上面的皇帝也在看她。
祝翻顶着众人的目光,脑子里却在这个瞬间涌上了许多记忆。
六岁那年,她第一次站在青阳蒙学外,对着门口当时还不认识的“行远自迩,笃行不怠”八个字看了一眼,然后好奇地推开了那扇门,就看到了她后来的蒙师黄采薇。青阳蒙学离家里有二里路,于是她从此天天在那二里路上来回奔波,开始了自己的识字之路。
春夏秋冬,寒冬酷夏,不管天晴还是下雨,幼年的她就这样走了三年的二里来回。
三年结束,她离开了这二里的求学距离,踏上了更远的求学征程,先是宁海县,再是扬州府,后来是应天府,年幼的她离家越来越远,终于一步一步地进了应天女学。
她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在女学这种丰润的环境下长大的,文海阁数以万册的书,女学内各式课程,丰富的应天学派外课,一轮又一轮地考试……
那是热闹的青春岁月,却也是孤独的求学之路,那时候没有科举,没有一条光明正大的告诉她可以坚定走下去的路。
她向上看自己的女师们,回头看渐渐和自己不一样的亲人们,她一开始也不能清晰地知道她的路在哪里,也不能明白自己可以融入谁……那时候她是为了什么才能坚持到今天的呢?
祝翻的思绪飘了很远,她好像想不起来了,想不起她一开始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能坚持到今天的。
也许什么都不为,走到今天这一步对她来说根本不需要坚持。
她只是想要读书而已,她只是想要拥有才华智慧明白更多而已,她只是想知道当她有了学识与智慧,她是不是也可以得到新的一种可能与人生,仅仅如此而已。
十来年的求学证道,十来年的摸索探寻,上天对她到底是偏爱,还是仁慈地给了她一条新的向上的路,她终于还是找到了这条路,从芦苇乡启程一路远航,最后竟然抵达到了含元殿众人眼前。短短一段路,在祝劉的心里走过的却是她那十余年的人生,她因为回忆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原来付出了那么多才来到这里的啊,第一名第一甲,从来不是什么逆天改命,我只是终于拿到了我该得的一切而已。
祝劉渐渐回过神来,她站在丹墀之上,撩起袍角,对着皇帝的位置行了跪拜之礼,道: “臣祝,感沐皇恩浩荡。”
“平身。”元新帝的声音传来。
祝翻于是站了起来,微微抬起头,只见元新帝穿着皮弁服高坐于上,瞧不清具体的容色,只依稀能感觉到威严的气势。
元新帝一旁坐着一名年轻女子,也是冠服齐全,不用想就是太女。
父女两人都在看自己,祝罰微微将眼皮垂下,不敢继续直面君王了。
“第一甲第二名,李守直。”
李守直是江西人,乡试时为第四名,会试时为第二十七名,到了殿试倒是一下子蹿到了第二名。
“第一甲第三名,沈霁。”沈霁是北方辽宁人,是北国子监的监生,作为探花,自然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一甲三名的名次报完,二甲的流程就很快了。
“二甲第一名,白谧。”
“二甲第二名,左留女。……
“二甲第六名,梅令仪。”
“二甲第九名,湛观水。”
“二甲第十七名,韦简舜。”
“二甲第二十三名,颜开阳。”
“二甲第五十七名,薛静檀。”
“二甲第七十六名,明弥。”
“二甲第一百五十名,许荔君。”
“三甲第一名……”
传胪官们一个接着一个名字地念,大家——上前,祝翻每每听到了自己同窗或者认识的人的名字,都忍不住欣慰一下。
“传一甲三人及二甲前七名正式入殿!”
祝翱刚才站着的位置还是室外,听到皇帝传自己入殿,就从容地正式入殿觐见。
元新帝刚才离得远,也没有看清楚这些新科进士的模样,等祝翻一入殿,见她一身进士绯服,心里忍不住想:若是点她做探花也不赖。
殿内中间坐着皇帝父女,两边各站着三位阁相,再往下就是几位国公,都是身着朱紫之人。
元新帝对祝翱的兴趣最大,于是开口道:“新科状元何在?”
祝翱于是上前行礼道: “臣祝翱在此。”
元新帝虽然上了年纪,但是面目英武俊朗,脸上带了几分笑意道: “大越开国已有十六年,尔为今朝第一位三元,如此英才之辈临我大越,可为国家之幸哪。
“状元女君,你在殿试上指导了四策,在钱法上你似乎很有心得,不如具体说说,说说什么是一个能够辐射世界的以大越为中心的货币体系。”
祝翱便道:“华夏币制统一于秦始皇,《晋语》中有栾恒子假贷居贿一事的记录,这是较早的借贷关系的记载,有借贷,则诞生信用。
“国家钱法一需要铸币,二需要信用稳定,如今海外诸国皆以金银为本位,倘若我大越能够推行一种稳定的货币钞法,等价于金银,在来往贸易中渐渐取代金银的效用,使得我国朝币种价值与金银价格高度挂
钩,使世界诸国渐渐信任这一法则,便是铸币史上的一大突破……”
祝翻更细致地将自己的思想——论述了出来,一开始元新帝还是端坐着,渐渐的就听得入神了,身子微微前倾,祝翻一番话说完,元新帝好像还意犹未尽,还想再问问,太女微微咳了一下,元新帝才回了神。
下面还有其他九个进士呢,一直薅着一个问,后面的还要不要问话了?
元新帝于是又开始与后面九个人——就他们殿试中提出的策对问了一番,大家发现皇帝竟然——记住了自己殿试试卷里的内容,还能提问,都非常受宠若惊。
十个人问完话,元新帝很谦虚地拱手道: “多谢各位的教诲,有你们是大越的幸运。”
太女深深地看了祝劉一眼,道: “状元女君不仅为我朝首位三元,也是史上第一位女三元,孤因此心喜,有一物相托。”
说着有宫人呈上了一个小匣子,小匣子在祝鄂跟前打开,祝黝低头一看,是一串玉珠。
与那位凌大人送的玉珠是一样的,祝翻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太女,年轻的太女比昔年初见时更多了几分威严,祝翻拜谢道:“谢太女之赐。”
一番君前奏对结束,就是给赏赐了。
“赐新科状元祝翻状元袍服冠带一身,钞三十锭,其余进士赐冠服一身,钞十锭。”
众人出殿行礼叩拜,乐止,皇帝退殿,礼毕。
传胪礼虽然已经完毕,但是属于祝翻的第一甲第一名的状元风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