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试桌与所有考试用品摆放完毕, 赞礼官在一旁道:“坐。”
于是祝翾垂着头坐了下来,殿试不提供座椅,所谓的坐是“跽坐”, 就是像古人一般双膝跪在垫子上,臀部坐在小腿与脚跟处,祝翾没有跽坐的习惯, 但是依旧平静地保持仪态坐了下去。
大家的考案距离也不是很远,中间可以过一人,视力好的或许能瞟到邻座的试卷, 可是考案附近都是潜龙卫,上面是皇帝, 檐下站着宫人,里面坐着相关执事官,这种环境下谁又敢作弊呢。
祝翾坐在第一排, 等着礼部的官员发下科举最后一程的试卷。
等所有人试卷都发完了, 才被允许读卷, 祝翾等到“考试开始”的声音响起, 才抬手拆封拿出试卷。
这个过程她的手竟然有一些抖, 祝翾于是憋着呼吸感受了几下自己的心跳, 才令自己平静了下来。
大越殿试,只考一天一题, 不与续烛。
祝翾展开试卷,题目写道:“皇帝制曰:朕诞膺天命, 于今十有六年矣。朕求索诸学, 惟日孜孜。开国之道,与众不同。遂闻道于经史,以明治乱之源;索国强于军旅, 以资国土控驭之方;求坚固于地形,以知险易之要;求经济于圜法,以准轻重之宜……”①
题目洋洋洒洒几百字,大意便是大越开国已有十六年,其礼法根基与前代都不太相同。
于是皇帝要考生从帝学、经武、防边、货币四项制策,要考生提出一个五十年内让大越达到“强盛于世界、先进于宇宙”的治国方针与大略,这才是他元新帝与下一代想要达到的超越前代的所谓“大治”境界。
祝翾看完题目,笔差点没掉下来。
殿试问治国之策很正常,开国帝王想要国家大治也很正常,但是元新帝要“强盛于世界、先进于宇宙”的“大治之道”,而且是要具体的能在五十年内可以实现的制策,这种问法放哪朝哪代都是有点超过的。
祝翾一见这么大的题目,瞬间有一种自己书读少了的感觉。不对,这种问题不是光看书就能写明白的。
她还是想保住会试优势考状元的人,那些治国之策若是不能答出一鸣惊人的点又怎么脱颖而出呢?
祝翾科举已经考过了两科,从乡试到会试的种种试题的变化,祝翾感觉到了一种题目思维的蜕变,乡试考的还是她治学水平,所以只需要她具有高超的“学生思维”即可。
但是会试的策就越来越具体,光有“学生思维”已然不够了。
她不能再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女学生,一个才女,而是要把自己放在辅助君王治理天下的臣子位置上,甚至要把自己放到议政阁臣的角度去看问题,让三省六部全国所有省诸军卫所都能为自己调用资源,才能制定出所谓的大治之策。
祝翾一边磨墨一边整理思路,殿试只给了一张草稿拿来梳理大纲,要求考生落笔成策,不改一字。
殿试的第一开前半页是给考生介绍自己的。
祝翾先写了自己的信息,道:“应殿试举人臣祝翾,年十九,系南直隶扬州府宁海县人,由应天女学录考有额,应元新十五年乡试中式,由举人应元新十六年会试中式。今应殿试,谨将三代脚色开列于后……”
祝翾写完了自己祖宗三代的信息之后,才开始正式做题,在第二页开头写下“臣对”作为开篇,写完这两个字之后,对于这样大的国策,她不敢直接下笔,所以还是拿出草稿来开始打大纲。
祝翾打完了一个简略的大纲,思路就清晰了不少,于是开始正式写题。
首先就着“五十年”祝翾提出了在这个时代下“君主正位为天下大治之根基”的中心论点,又提出了“君民一体”的指导思路。
虽然君主与百姓是不同的利益阶级,但是君王想要治理好国家,五十年大治的前提是要能让国家存在五十年,想要平安度过再往下的五十年,必须将君利的基石与民利绑定。
士大夫、贵族这些人看似与君主共治天下,但是改朝换代之后,仍然可以“君死臣安”,所以君主的表面利益看似是与贵族绑定的,但是王朝根基利益却是与民一起的。
历代亡国的根本原因之一就是“掠民”,所以“掠民愚民治国,犹如扬汤止沸”,谁掠民让百姓活不下去,百姓就会推翻不义王朝,这也是本朝的法理根基,本朝就是因为前朝君掠民利才正义推翻建新的,绝不可再走这条旧路。
所以在帝学上,皇帝需要谨遵“人伦之理为治道之纲”,“礼乐、刑政、制度、文化为治道之目”。
祝翾在试卷上写道:“帝王之本心为纲目之本,学为至上之要务。”
帝王必须谨遵“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大学之道。
祝翾就从这四个方面给帝学做出了具体的指导。
要求帝王在《帝范》、《帝学》、《群书政要》、《贞观政要》之外还要格物新学,要在前代各位明君基础上推陈出新,不能一味拘束于前朝的“祖宗之法”,只有不断发展才能不断超越。
经武一事上,祝翾在纸上写道:“用兵之道,贵乎因地制宜,内制疆域外制沿海,外制沿海者,舟师为其中要务”。
祝翾想起本朝太女强调过“制海权”和“海权”的概念,所以她打算从“制海权”、“舟师”的角度来谈谈怎么继续发展国家经武之略。
一方土地资源总是有限的,随着王朝昌盛、百姓繁衍加上资源划分的不均,便会产生种种内乱,这个时候就需要在海外开源,外邦人也是一样的资源人口问题。
本朝是外邦的海外,外邦人自己之间都打了不少海洋战争以谋资源,祝翾在文章中忍不住举了几个外邦海洋战争的例子,来表明外邦因为内陆资源匮乏一直很在意海洋扩张。
制海权的争夺是新时代资源掠夺的当务之急,如果不首先强调本国制海领域,那么外邦之人也许会先一步来掠夺资源,本朝到那时便会失去东部沿海的制海优势。
想要制海优势就必须兴水战兴舟师,祝翾就列出了前朝各代的舟师部署与海防战略。
然后指出了大越在这个基础上,必须不断精进军备技术、军工与舟师练兵之法,将旧式的舟师形成顽固的新式海军才能真正守好东部沿海。
沿海海防安稳才能进一步兴海上贸易。
第三个方面就是讲边防之策,祝翾列出了一堆前朝中央政府与周边关系的政策,然后指出国家繁荣依托于周边环境的安定,所以想要国防安稳,依旧需要”重兵兴武”,强大的武力是国防的后盾,同时还需要主动结交更多的国家,友善和平交往的国家,威慑对本朝图谋不轨之国,刚柔并济,不可固步自封。
如果想要强盛于世界,那么必须得主动认识世界、了解世界、知道他国的政治发展路线,不同国情不同对待方法。
祝翾在这条之上又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她一直是新旧学兼学,那么多外课与海外之书不是白学的,只可惜她理学领域学得不好,不然高低也能具体写写怎么发展军工技术。
这个时候,她的上方突然出现了一道阴影,祝翾侧头看了一眼,是带着龙纹的红色弁服衣角,祝翾只一瞥就收回来了目光,笔不由攥紧了些,只看衣角,祝翾就辨明了来人的身份。
元新帝一点影响考生答题的自觉都没有,他与太女坐在上面看众人答题,看得无聊了,就安静地踱着步子走了下来观考生答题。
三百贡士里女子也就那么些,本来就瞩目得很,何况祝翾是坐在第一排第一个的女子,是本朝第一位女会元,皇帝自然对她的兴趣最大,见祝翾写得不停,就背着手悠悠哉哉地站在祝翾身侧看她作答。
看着祝翾专注的侧颜,元新帝就忍不住感慨她的年轻,再仔细看了一番祝翾还没写完的答案,心中不由感叹了一句祝翾胆子大,一上来就是君民一体,要知道第一轮阅卷官就是祝翾策中所得罪的贵族、士大夫阶级,殿试前列的卷子是阅卷官们看完了才供给皇帝仔细查看排名。
她这样答,不怕考官们有人直接把她黜落到三甲吗?
祝翾下笔之前当然是怕的,但是殿试问策之人是天子,她自然只能以天子的利益角度来献策,从有利于国的利益角度阐述,而非有利于某些人的角度讨好。
现在皇帝看了她的卷子,祝翾就更不怕自己的大胆了,她相信皇帝敢问这样的问题,想要听到的就不是那些囿于典籍的泛泛之谈。
这样一想,祝翾就忽略了元新帝的存在,更加自在地往后写,元新帝看了一会,见祝翾下笔镇定自若,心下满意,但是面上不露神色,又踱着步子开始去看别的考生答题了。
其他考生可不像祝翾这样镇定,一意识到皇帝在自己身后的,手抖的有,突然不敢继续写的也有,元新帝见太女在上面不赞成的目光,知道自己这样有点干扰大家答题了,就又踱着快活的步子回去了。
皇帝刚走,午饭就到了。
午饭赐宫饼一包,还有一壶茶,祝翾拆开饼吃了起来,茶水却不敢多饮,虽然殿试允许举手离场如厕,但总归是众目睽睽之下离场如厕,多有不雅。
大家都沉默地吃着午饭,皇帝与太女都挺尽责实在的,没有做做样子就离开了,也继续坐上面监考,中饭还特意要了和考生们一样的宫饼充饥。
等吃完了午饭,祝翾觉得自己精神恢复了不少,就继续往下写。
等前几项写得差不多了,就是货币了,祝翾学过经济,她想了想,在文中写道随着国家生产力的发展,随着对外贸易的加强,前朝那些古老的钱法赖以生存的土壤已经渐渐失去。
若想先进于世界,那么五十年之内必须推出全新的更适应时代发展的钱法,并且要确立一个能辐射他国和世界的货币体系,这样才能以经济影响世界,吸引他国金银的汇入,加强本国金银储备。
然后祝翾根据自己的见识提出了几条意见,虽然她知道自己想得有点大胆,但是还是努力地将所学之道与自己的一些感悟全部下笔写下了。
殿试不限字数,祝翾从早晨边想边写,将自己平生所学倾注于纸上,哪怕她语言尽量简洁了不少,可因为肚子有货,提出的东西那是滔滔不绝,就这么写到了黄昏,写了洋洋洒洒五六千字。
不少考生因为写完考卷都已经提前离场了,祝翾依旧在那继续掏出自己的所学与意见,一场下来,她续了很多张纸,这是她第一次离场速度落后于众人的考试。
湛观水根据自己所学的典籍写了一篇非常漂亮的、文采出众的策,就申请了离场,走前发现祝翾还在那写,并且纸张比自己的多,就不免有些得意。
难道她以为写得越多就越有用吗?湛观水在心里忍不住得意地想。
坐在考场里的考生越来越少,祝翾写得头上全是汗,却没时间擦,她字虽然多,但是行文结构还是非常严谨的,只是很多见解一个又一个地蹦了出来,希望皇帝不要觉得她字数太多,毕竟是五十年的国策献计,区区千字她说不明白。
终于到了快要纳卷的时候,祝翾停笔了,她在交卷前仔细审读了一遍自己的试卷,觉得这就是她平生所学的精华所在了,再怎么答也就是这个水平了,只能希望她的见解可以对上皇帝的胃口。
科举本质还是为了择臣,才学出众只是为臣要素之一,远视的政治主张才是重中之重,这也是祝翾第一次完全抛弃自己的“学生思维”,以“臣”的思维来写一篇治国之策。
就这样吧,祝翾看完了自己的试卷,她已经尽了自己的人事,剩下的只有看天命了。
她申请了交卷,考场上也只剩下了几个人,她一抬头发现帝王与太女依旧高坐于上,虽然看不清皇帝父女的面容,祝翾却多了几分安心,这样全程监考的天子,说明他们很关注此届科举,越关注就越有她的公道。
祝翾交完卷,站起身,因为脚麻忍不住晃了一下,她到底是跽坐了一天,两条腿被坐得全麻了。
附近的宫人伸手扶了她一下,祝翾下意识道谢,就这样被慢慢扶出了宫道,祝翾走了一会觉得自己的腿脚有了知觉,就对搀扶自己的宫人道:“多谢内贵人相送,我可以自己走了。”
那位宫女见祝翾为人和善,就说:“女君一直沿着进来的方向反着走就能出宫了。”
“多谢。”
宫女又说:“女君必会心想事成。”
祝翾抬眼看了一下她,眼前的宫女只是出于女子的角度希望祝翾可以成为第一批女进士,她见祝翾看过来,就微笑着行了礼离开了。
祝翾一个人缓缓地沿着出宫的宫道走,在夕阳的沐浴下,就这样出了宫,等正式出了宫门,祝翾忍不住回头看了宫苑一眼。
三天之后便是正式定功名的传胪大典,到那时候她还会回到这里来,祝翾相信,那时候她一定会在这里得到新的身份。,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