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祝翾一回到宴席上, 谢寄真果然一脸忧色地看着她,她一坐下,谢寄真就悄悄探头过来, 说:“你还不让我陪你去, 你看看,你出去多久才回来?是不是在园子里迷路了?”
祝翾拿起眼前一块栗子糕放进嘴里, 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一块, 她眼皮半垂着, 好像一脸心事。
谢寄真瞧出来了祝翾的不对劲,与明弥互相对视了一眼, 然后放低声音问祝翾:“小翾, 你怎么了?是出去遇到什么事了吗?”
明弥也有点担心地看她。
祝翾脸色如常,她轻轻地对谢寄真说:“寄真,我好像在你家闯祸了。”
“什么?”谢寄真虽然惊讶,但是怕其他人听到,压低了嗓音问祝翾, 好在台上的戏正热闹, 女眷们都在聊天,没人注意到末尾的三个人。
祝翾就把自己身上刚刚发生的事情简短地说了一遍, 然后她说:“你那个八堂兄找我应该是很容易的,我得罪了他, 怕是要被报复的。”
谢寄真听完脸色铁青,心里也多了一层对祝翾的愧疚, 要不是因为她姓谢, 祝翾就不会接到他们家的帖子,就不会好好来吃个席惹上这样的麻烦。
明弥听完也生气,直接骂了一句:“真想阉了这狗东西!”
谢寄真第一次见识到明弥这样, 惊讶地咳了一声,明弥就不满地瞥她,说:“你咳什么,他是你堂兄,所以你要包庇他吗?”
谢寄真就说:“我几时说过要包庇他的,我也不喜欢他,小时候他没少欺负过我,没想到现在大了狗胆包天了,变成这样一个登徒子了。”
明弥就说:“那就不能放过他,这狗东西轻薄了人还敢报复呢。”
祝翾这时候说:“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谢寄真就对祝翾说:“你别怕,他不敢报复的,这件事本来就是他没理。”
明弥却不信,说:“你说不敢就不敢了吗?”
然后她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你们家这阵仗我们都已经见识过了,他背后有更大的依仗。他挑中小翾,不是因为小翾美貌,而是他笃定小翾背后没有依仗,不然你觉得当时如果是蔺慧娥或者别的贵女,他也这么没脑子吗?寄真,你和我与小翾不一样,我与小翾在这顺天就是浮萍。”
谢寄真于是就给祝翾和明弥分析,说:“谁说你们没有依仗的?你们是没有家世,可是不代表你们没有依仗啊,他是因为蠢,才会觉得小翾是没有依仗的人,才敢招惹她的,他要是想报复,闹大了的倒霉的只是他自己。
“我们有依仗的啊,我们的依仗是长公主。”
祝翾这时候忍不住说:“可是,长公主不认识我。”
“不需要她认识你,祝翾。你想想,如果是国子监学生受辱,闹大了大概倒霉就是那个辱人的权贵,哪怕那个国子监的学生家境清寒,这是为什么呢?”谢寄真问祝翾。
祝翾瞬间就明白了,也没那么后怕了,她说:“因为国子监学生代表的是天下读书人的脸面,倘若有国子监学生受辱却不能得到公道,那闹大了寒的就是天下读书人的心。
“而我是朝廷正儿八经征选的女学生,经过了三次校验,如今又为了学问北上顺天府,我们几个到顺天的时候长公主的中人还特意来迎接。
“我就是千金买骨的那块骨头,我的脸面就是天下女学生的脸面,也是长公主的脸面。
“倘若谢八敢报复我,闹到公堂前,我也是占理的。倘若我这样的女学生是可以随意受辱的,得不到一个公道,那就违背了当初陛下与长公主招选我们的初心。”
她轻声说完这段话,心境忽然开阔了,原来她在顺天不是浮萍一片。
她是被谢八郎的轻妄给暂时蒙蔽了,她从小到大见识了太多以势压人的故事,有些也不是亲耳所闻,可是这样的事情总是有的,在那些故事里,底层人的公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兑现。
善恶有报这件事有时候好像不灵,等它灵了,那些可怜的人已经等不到了。
但是她是不一样的,她是女学生,是朝廷正儿八经征选的人才,她靠自己的才华已经得到了更多的庇护,她不该怕的。
谢寄真见她想明白了,就说:“所以有什么好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于家国无益的蛀虫纨绔,你觉得他的价值会比你更重要吗?他是因为蠢,才以为你可以随意拿捏,真敢对付你,他才是踢到铁板的那一个。
“小翾,你要相信你自己的才华与积累下来的声名,你在女学都是最优秀的,也是有名气的才女,你的能量其实比你想得更大,家世和天然的权势当然是护人的羽翼,可是你已经靠自己的学问得到了自己的羽翼。”
因为还在谢家的宴席上,台上一出戏也已经唱完了,左右都安静了许多,几个女孩就不再讨论这件事了,都转移话题聊别的去了。
看完了几出戏,祝翾和明弥跟着谢寄真上了来时的那套马车,祝翾心境已经开阔了许多。
她之前是太习惯把自己放在从前芦苇乡村姑的位置去思考问题,可是她早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村姑了,她也可以有自己的底气与力量。
等上了车,只有她们三个了,谢寄真继续安慰祝翾:“小翾,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做得已经够好了。”
然后她继续给祝翾分析顺天的形式,说:“我们不是掌握权势的人,但是谢八郎也不是,他不过是狐假虎威。
“谢家是外戚,又不像蔺家有正儿八经的功勋,霍家虽然是谢家老亲,可是这里面的水浑得很,没有功勋又有所求的外戚更要谨言慎行,我们也是看史书的,史书上多少外戚倾颓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明弥提醒道:“寄真,你也姓谢。”
谢寄真不在乎自己姓不姓谢了,她继续说:“长公主虽然不认识你,但是她天然庇护我们,那就不会叫我们受辱。
“我说了,国子监学生倘若被外戚侮辱,闹大了被讨伐的只能是外戚。
“我朝新立,朝廷需要证明它律法的公道,就不会随便徇私,不公的事情确实存在,可是闹到上面去,朝廷就会惩处不公以证新朝的公正,外戚身份特殊还妄图去侵蚀这份公正,这天下不是外戚的天下。”
然后她看向祝翾,问她:“那你觉得谢八郎能拿什么威胁你?他是个什么东西,于国于社稷有功吗?
“他想报复你,就需要人手,谢家、谢贵妃会拿自己的权势去帮助他去欺负你吗?只要他们聪明一点,就不会这样的,因为你背后也是有依仗的。
“本来就该夹紧尾巴做人的外戚,还敢肆意侮辱女学生,这不是给人找话柄吗?
“要是他们不聪明,真的要报复你,那你也是有人做主的。”
祝翾已经豁然开朗了,心里涌起一阵激荡的情感。
明弥就忍不住说:“那既然这样,那谢八郎为什么敢轻薄小翾呢?”
祝翾通过谢寄真的话与学习历史的经验,已经可以得出自己的答案了:“因为他蠢呗,他们已经忘了,时代已经变了,所以还在拿旧的一套价值体系去定义人,以为出身寒微的必然没有依靠,出身富贵的必然可以碾压一切,太想当然了。
“万事有‘势’,势如流水,方向万千。”
祝翾说完这句话之后,突然感觉大脑里冒出来了什么新的东西,她悟了,然后她很激动地说:“我明白了!从前我们女子无权无势,就算有也是像谢八一样是狐假虎威的,我们那时候只能靠出身与婚姻得到势,而现在权势以一种新的方式让女子可以得到。
“我看起来弱,但并非无势,我最大的依仗是我读书人的身份,我女学生的身份背后有国家与朝廷为我依靠。
“当年纪清督学说我们念书是为了国家与民族的未来,我们才是无价的珍宝。
“女学的出现,让我们一部分女子从家族中走出来,踏入新的天地,让我们也可以通过学识获得部分权柄,虽然我没有正经的功名在身,但是因为我是女学生,我不再是旧的价值体系下的女子了。
“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新的价值体系下势的变化,连我也是才想到的。
“谢八郎那么蠢,他自然就是以家世看我,以为我没有家族庇佑就可以被他拿捏,他又因为我是女子,以为我遇到这种事必然是害怕无助退让的。
“他试探我,以为我会因为他的权势光环而顺从害怕,可是我反抗了。虽然他家世显赫,可是像寄真说的那样,他也是狐假虎威的人物,没有自己的权力,倘若我可以借势,那我才是强,他才是弱。”
祝翾大彻大悟了,突然发现了自己女学生身份之后更深层的意味。
倘若要天下女子俱欢颜,不能只有一个长公主,长公主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一些关于权力结构的改变早就悄然无息地就已经开始了,在祝翾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功勋立国执政的长公主、三年义务教育的蒙学、激励女子进入蒙学、南北直女学为首的那些女学和新学问、从内宫悄悄步入前朝空间的那些女官、母系传承的女爵制度……
祝翾串联了这一切的历史,她身处这段历史里所以不能看清,但她现在才意识到她就已经坐在那个滚滚奔向新历史的马车上了,旧的秩序在悄悄瓦解,新的秩序在尝试新生与萌芽。
而祝翾,是还在试探壮大的新秩序亲自照拂的第一批幼苗。
新的秩序虽然脆弱时刻可能瓦解消散,但是新的希望已经产生了。
祝翾一扫心中阴霾,她没有见过长公主,不认识那么多的女官女爵,但是她此刻才意识到某个时刻她们与自己也是利益共同体。
我真是幸运啊,祝翾忍不住热泪盈眶,我活在了最好的时候,我怎么能不去珍惜呢?
在回京师大学的马车上,谢寄真与明弥看见祝翾眼底泛起了泪光,还以为她还在害怕,就安慰她:“别怕。”
“我没有怕,我只是因为高兴才这样的。”祝翾说。,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