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不回家, 祝翾一到家才知道家里面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首先是祝莲将要定亲了,大哥祝棠定亲的事情其实家里也急,他自己却不急, 天天蹲在院子里做螺钿拔步床, 用的黄花梨的木头,说是给祝莲做的嫁妆, 除了床他还要刻一套屏风给妹妹带出去当嫁妆。
这绝对是他目前做过的最精细的手工活, 拔步床里分了两层, 里面是床,外面是浅廊, 在浅廊里做了配套的梳妆台、桌椅、储物柜在里面, 结构就像小小的一个房间。
祝棠的结构已经做好了,就开始刻床上的纹样了,为了切合祝莲的名字,祝棠打算刻各式莲花纹做底花纹,为了祝福妹妹出嫁后子嗣繁茂, 他还刻了莲子的花纹。
各种吉祥如意象征的图他也细细打算往上面刻去, 最受欢迎的猴套虎、瑞兽、花鸟、楼阁几乎都设计好了要往拔步床上刻,祝翾好奇地在旁边看着他没日没夜地为祝莲做拔步床。
拔步床是从江南地区流行起来的, 多为女方出嫁时从娘家抬进夫家去,精致的一张床能耗费一千个工。
祝棠想让妹妹出门也有这样一个抬脸面的嫁妆, 就自己动手给祝莲做,他还没有做完, 只做好了外面的架构。
祝翾觉得很神奇, 祝棠就组给她看,真的像个密不透风的房间一样,祝棠还给她看自己的草图, 告诉她自己打算在哪里刻什么纹样。
祝翾就坐了进去试试,只看见前面的开口,祝棠还很得意地告诉她,好的拔步床就是个房间,人在里面住着不下床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祝翾听了更加觉得这个床里面密不透风了,就出去了,说里面太闷了。
祝棠只说:“还没有镂空呢,镂空了就不会了。这也是一方小天地,别有洞天的。”
祝翾不想说扫兴的话,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这再大也只是一张床,怎么可以成为一方天地呢?
但是祝棠做这个只是想体现对妹妹出门的重视,叫谭家知道祝家看重祝莲这个姑娘,他真正做完还要一年多,他就是怕赶不上,就木工活全停了,专门空出手去做妹妹的嫁妆。
祝棠很高兴妹妹定亲了,自己却是不着急定亲的,他暂时没有很强的成家的欲望,对妻子也没有更具体的想象,想着自己横竖还年轻,不用急。
祝老头与孙老太只是催了一下,但是因为男子没有什么青春年华的说法,祝棠又有真正吃饭的本事,现在才十几岁呢,就算过了三十,他这样家境不错的手艺人也照样能娶到黄花闺女。
所以祝棠坚定,他们就不上赶着催着要祝棠成婚生祝家下一代了。
祝翾不知道怎么的,她看到祝棠为祝莲做的那个拔步床,突然产生了一种庆幸的感觉。
如果她没有去念书,祝莲后面就轮到她了,祝棠到时候应该也会努力为她做嫁妆吧,祝莲就是在她这个年纪开始被孙老太操心婚事。
如果她不去念书,现在就轮到她被/操心了。
祝翾只庆幸了一小会,又觉得自己的这种确幸是建立在与姐妹的对比上,就好像在拿别人的不幸去确认自己的幸运一样,她突然又为自己这种阴暗的庆幸而感到内疚与难受。
除了祝莲快要定亲了,还有钱善则的织坊终于做成功了,钱善则手上目前快有百台织布机了,有了正式的女工,都是镇上的女人。
沈云替她想出来了各种花样织法,就有了王家的技术股,每年就算不去织坊也有一笔分红。
沈云拿到这笔钱第一次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她就更加努力地研究新的织法与花样,边织边学,她已经会了字,也能够自己找类似的书来看了,一门心思全投入了上去。
祝明当然不敢再说些什么了,但是看沈云挣钱精力开始放在外面总觉得别扭,一直撺掇沈云陪他一块去松江府厮守。
沈云对祝明已经过了天天想守在一块的劲,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虽然她心里还是喜欢祝明的,但是真待在一起长了她又觉得怪怪的。
她之前试着陪祝明去过松江府的家里住,一个月就想着要回家了,祝明天天在外面做事,而她天天在家里没事做。
松江府又没有什么人陪她聊天,也不许她亲自干活烧菜打发时间,毕竟富贵的太太怎么能劳动呢。
那就没事做了,天天待着,好不容易出去了,祝明那些朋友她也不认识,人家女眷她也不能融入,沈云慢慢地连看见祝明都觉得烦了,就回来了。
孙老太更想儿子儿媳在一处的,看沈云回来了,还骂她过不了富贵日子,好心劝她去陪祝明。
她说:“你不要怕我和你爹在家没人伺候,你和明郎是夫妻,夫妻就该待在一处的,你说他在那也有宅子,你不去宅子里当女主人,小心男人在外面变了心,有别人替了你当女主人。我可不是什么女人都能接受做儿媳的,我不害你,是为了你好,你和他在一处才是最要紧的。”
甚至钱善则都是这样说,她生怕因为沈云帮自己弄织坊而坏了夫妻情分,就也说:“我这里的事就是闲着打发时间的,舅母你的分红我不少给你,你还是去陪舅舅吧。”
沈云见大家都劝自己,却非常坚定地不想再去了,说过不惯太太的日子,孙老太气得忍不住骂她骨头轻,富贵日子还过不惯。
沈云就让孙老太去享受一把这样的富贵的日子,等到祝明再回来,孙老太与祝老头果然说要去祝明那看看院子,祝明很高兴地接走了二老去孝顺,不到两个月,二老也回来了。
孙老太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说:“喔唷,我再也不羡慕地主奶奶了,我见院子里空着可惜,就养鸡养鸭也不许。去个灶上看看,都不能拿刀切几个菜,那些丫鬟真会抢我活做,天天要我歪着给我捶背,天天不做事好好的骨头都要敲散了。”
夜里她睡觉,老人家半夜起来如厕,迷迷糊糊地就有一只手来扶她,差点没把她吓死,她都不知道还有丫鬟一直守着她上夜,还要看着她如厕,恨不得裤子都替她提,孙老太觉得太别扭了。
等到后面她就睡不着了,一想外面还有人看着她睡觉就奇怪,叫丫鬟出去,丫鬟就很可怜地要下跪问她哪里伺候得不好。
孙老太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软也不是,硬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就也闹着也回去了,她发现自己也是贱骨头过不了这种富贵日子。
她告诉祝明说自己还想着家里的地,但是祝明不懂她为什么不享福,孙老太也和他说不明白。
祝老头待得也不习惯,一开始人家喊他老太爷还飘飘然呢,然后就手就开始痒了,勤快了一辈子的人忽然要歇下当祖宗了,也是当不惯,外面的东西老夫妻也不懂,也不认识外面的城里人。
最后老夫妻还是回去了,一到家一做活就身上又活泛开来了,身子骨都硬朗了,于是孙老太再也不劝沈云去祝明那了。
连她也觉得没意思,那就是确实没什么意思了。
只有祝明在外面画画认识一堆人觉得有趣,他们其他人在那两眼一抹黑又要充富贵,那就是一种折磨。
孙老太也再不去臆想宫里娘娘的好日子是什么样了,说:“贵妃娘娘的日子也就是那样吧,咱们吃肉一碗,她一顿能吃个十碗,什么活都不能做,光好吃好喝的,也就那样吧。”
祝老头嘲笑她没有想象,说:“贵妃娘娘才不可能吃十碗肉,那得多胖啊,皇上能喜欢吗?”
“那吃的就是水晶肘子,最贵的那种肘子。”孙老太很确定地说。
祝老头觉得可能也差不多是这样了,就没反驳她的话。
王桉比祝棠还大,也没有心思成婚,还在一门心思考秀才呢,祝晴为他急得嘴上起泡,一直催着王桉赶紧成亲,王桉不管不顾的,他没有哥哥王杨听话。
王杨过去是听祝晴的话,现在是听钱善则的话。
祝晴虽然对钱善则没什么不满意,但是也不太高兴王杨太听媳妇的话,但是她也不想做恶婆婆,就在家里拉扯孙女王婵,偶尔会对钱善则说:“婵姐儿也这么大了,可以再有个弟弟妹妹了,不然你挣那么多钱留给谁花呀?”
王婵这时候坐在祝晴的腿上听见了就会大声说:“给大母花!”
祝晴就笑着说:“大母年岁大了。”
“那给我花!我还小!”王婵抱着祝晴很肯定地说。
这次钱善则不在家,祝晴又一样的话去逗王婵,结果王婵依旧很霸道地说:“全部给我花!”
大家都听得笑起来了,祝翾正好去看大姑,听到了王婵的话,也笑。
祝晴就指着上门的祝翾说:“你和你表姑一样,霸道得很!”
祝翾就拍着手对王婵说:“婵姐儿,到姑姑这里来!”
王婵不记得祝翾是她姑姑,但是觉得祝翾长得好看,她看脸,喜欢好看的人,就高高兴兴地蹦在了她怀里,祝翾一把抱起王婵,说:“像我不好吗?我是多好的一个孩子。”
“还是小时候那副不要脸的模样。”祝晴忍不住说。
然后祝晴又问王婵,诱导性地说:“婵姐儿,你一个人多无聊啊,想不想再要个弟弟妹妹?到时候陪你玩。”
王婵却摇了摇头,说:“不要,我自己可以和自己玩。”
祝晴拿这个孙女没办法,说:“算了,你独得很。”
王婵被祝翾抱了一会就不老实,在她怀里七拐八扭的,要下去摸跟来的橘猫咪咪,祝翾就放下去了,王婵就去和猫玩了。
她是咪咪看着长大的孩子,在那抱着橘猫一荡一荡的,咪咪都没生气,很谦让王婵,不过王婵荡几下猫就荡不动了,把猫放下来了。
“这猫有些眼熟?”元奉壹正好出来了也看见了这只橘猫。
祝翾就说:“是你小时候摸的那只橘猫,还记得吗?”
元奉壹就扫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睫,说:“那它养胖了好多。”
他低头看着胖若两猫的咪咪有些迟疑。
祝翾继续帮他回忆:“可不是?那时候你还不肯给它起名字呢,现在它是我们家的猫了,就叫咪咪了。”
元奉壹微微笑了一下,蹲下身也开始摸橘猫,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咪咪。”
橘猫好像还记得他的气息,也在喵喵回应他,王婵觉得元奉壹好看,喜欢这个新来的小叔,就一点也不怕生地张开手臂说:“小叔抱!”
元奉壹就把王婵抱了起来,王婵高兴地坐在他怀里,安静地待了一会,就不老实了。
她一会要元奉壹荡她,一会要坐他脖子上骑大马,元奉壹虽然耐心,却也被这小丫头闹得头疼,还是祝晴拯救了他,教育王婵说:“你个孩子,老是折腾人。”
王婵从小就是个霸道的孩子,就又推大母:“我不管!我要玩!我要玩!”
祝晴就拿钱善则压她:“你这样,小心你娘回家打你。”王婵就老实了,她最怕的就是钱善则。
祝翾看见了,就说:“算了,我带她去织坊去找表嫂吧,正好,我也想看看表嫂的织坊。”
“也好。”祝晴点头了。
祝翾就带着王婵去织坊,织坊在街上比较僻静的地方,好大的一块地方,祝翾站在门口,很难相信这是钱善则短短几年就打拼出来的事业。
她领着王婵进去找钱善则,每个织机上都有女人在做工,钱善则自己也在干活,她混在女工里看不出来是老板娘,身上穿着简单,头上围着红色的巾帼,袖子捞起在细致地做事。
看见祝翾进来,她就下了织机,祝翾叫了一声:“表嫂。”
钱善则一看见王婵就知道女儿在家里又闹人了,就领过女儿说:“婵姐儿,你来看阿娘干活好不好?”
王婵最喜欢阿娘,当然愿意了,只要在钱善则身边玩她就觉得有意思,钱善则又说:“那你要乖乖的,保持安静,不去干扰别人,也不捣乱,不然我还送你去大母那。”
说着她拿了一块布给王婵自己拆了玩,王婵果然消停了。
祝翾觉得织机很新鲜,就问钱善则:“我能试试吗?”
钱善则让她试了一把,祝翾试完了就开始觉得自己完全不是做这个的料子。
钱善则就叫来了一个小女工来专门教祝翾试着织,祝翾看了一眼对面的小女工,愣住了,小女工抬起脸看见祝翾的时候也愣住了。
“秋生……”祝翾忍不住喊她的名字。
陈秋生用襻膊系住袖子,头上也束着包髻,看起来很干练的模样,可是她怎么这么小就来当女工挣钱了?
陈秋生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瘦,脸上的神采也褪去了不少,个子也没长很高,有些忧郁的神情配上孩子的外貌,总有几分违和。
“你们认识啊。”钱善则很惊讶,陈秋生是她这里最小的女工,她也不想收孩子做工,但是陈秋生父母一直往这里送。
钱善则只能说好歹过了十二周岁再来,一到十二周岁,陈秋生果然还是来了。
钱善则又说陈秋生人小,只给七分工钱,她父母就想了想,七分工钱就七分工钱吧。
后来钱善则知道了陈秋生家里的情况,又觉得陈秋生这孩子身上有着一股劲,就给陈秋生开了十分的工钱,但是没有告诉陈秋生父母。
她父母就还以为她挣的还只有七分,陈秋生就自己默契地藏了三分工钱在手里,她得为自己打算。
陈秋生看见祝翾的一瞬间,就下意识开始自卑,她觉得自己和祝翾面貌完全不一样了,但她还是低下头诚实地告诉钱善则:“她是我蒙学同窗。”
“那秋生,你放半天假吧,你们也好久没见了,出去聊聊天说说话,啊。”钱善则听了就这样说。
陈秋生眨了眨眼睛不肯走,直到钱善则确保这半天工钱依旧开给她,她才呼出一口气,沉默地跟着祝翾出去。
祝翾感觉到陈秋生对自己的感情变了,她好像有点不想看见自己。
两个女孩沉默地出来了,祝翾一直在心里思考怎么和陈秋生开口说话,陈秋生率先开口了,说:“萱姐儿,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祝翾想对陈秋生笑一下,但是看着陈秋生的神情却笑不出来。
陈秋生的神情成熟了许多,她虽然还是孩子的脸颊,但是生活教会了她许多。
陈秋生抬头看着祝翾却先努力地笑了一下,说:“你过得好吗?”
祝翾想开口说点什么,陈秋生却自问自答了:“肯定是好的,我一看见你的脸,我就知道你肯定过得好。”
祝翾就问她:“你呢?”
陈秋生抬起眼睛又看了她一下,说:“你的眼睛不是看到了吗,你觉得呢?”
祝翾不说话了,她觉得她与秋生好像生分了,她很难过变成这样,上次离别的时候秋生还说想和她一直做朋友,不要变。
真的不会变吗?祝翾还是觉得不会变的。
两个人生轨迹不再交集的女孩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祝翾终于忍不住问她:“秋生,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相处吗?”
陈秋生的眼睛落在了街上一个牵着孩子的老太太,她忽然说:“你知道那个老太太是谁吗?”
祝翾摇了摇头,她不知道。
“是杨秀莹的婆母。”陈秋生语气淡淡的,她又说:“你还记得秀莹吗?”
祝翾当然记得杨秀莹是谁,秋生说那个老太太是杨秀莹的婆母,那老太太手里牵的孩子是……祝翾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不太能接受。
陈秋生却继续说:“秀莹现在又怀了一胎。”
“是不是觉得有点难以接受,再过三四年最多五六年,也许我要面对的就是秀莹这样的日子了。
“而萱姐儿,那时候你看到这样一个我,还会很天真地觉得我们会是朋友吗?”陈秋生语气淡淡的,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蒙学结束的时候,先生教我们念诗,我到现在还记得有一句是这样说的,数声风笛离亭远,君向潇湘我向秦。
“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了,我们如今这样就是‘君向潇湘我向秦’。”陈秋生最后语气里带着伤感地说。
祝翾很震惊地看向陈秋生,觉得陈秋生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挖她的心,她很难过,她不能接受秋生落到那样的未来里去,也不能接受秋生以这种委婉的方式与自己划清界限。
“你放屁!你看错了我!”祝翾被陈秋生这种推拒又忧郁的姿态气得骂了脏话。,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