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新九年的秋天, 祝翾所学的东西越来越多,基础的经学课她越学越深,其他的“杂课”她也从来不吝啬功夫去上, 拉丁语她已经学会了基础的书写和一点阅读, 又在学法兰西的语言了。
她的案头多了一些国外圣贤书的手抄本,基本都是拉丁语和法语的抄写本, 她其实不太看得明白, 但是每天都会努力念两页。
文玄素借给祝翾一本她翻译了一半的《理想国》, 文玄素会一些法兰西的语言。
文玄素家里小时候和外商贸易得到了一本珍贵的法语版本的《理想国》,西洋商人教了她一些他们那的语言, 文玄素就一边看一边开始尝试翻译这本书。
不过《理想国》最早的版本是古希腊语的, 文玄素没有得到过更早的版本,她就以自己的理解与语言水平翻译了这本书。
祝翾就借了去看,然后对比西方大贤的理论与他们这的思想理论的区别。
祝翾在一些课上可以考到第一名,但是学里最能学的还是谢寄真,祝翾并不挫败, 她学习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打败谢寄真。
相反, 她很感谢谢寄真的厉害与出色,教会她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十二周岁的祝翾生得亭亭如立的, 像她这种个子高骨相又好的女孩往往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很像少女了,等到了十五六岁也不会和这个时候有太大的区别, 能够偶尔辨认出来的孩子痕迹就是她面颊上还残留的婴儿肥。
上外课的时候,真有人会来看她了, 但是祝翾在外面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动的女子, 所以他们也只是看看而已。
没有人敢真正敢给她寄情书,她的才华与学识又那样厉害,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就直直地看过来, 甚少露出躲闪羞涩的神情来,这让她好看的同时又有点攻击性。
她所发表的诗句文章里的思想又那么高深,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在她跟前总是跟不上她思想的境界的。
所以没有人敢真正面对她的时候只露出对女子的追求恋慕心态来,虽然她的出身很一般,但是她的周身气概给人一种不容冒犯的感觉。
就像之前那些男孩寄情书永远不会给那些真正家世顶尖的勋贵之女寄一样,她们背后的家世让他们不敢去轻薄试探,即使是“真爱”,也会让他们自己去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够不够。
入学时间久了,祝翾对自己的目标也渐渐清晰,虽然暂时没有女子的科举,但是她还是想做官做事。
虽然没有一个清晰的渠道让她去做成这件事,但是这总归是一个女人可以当官的时代,她只要有自己的才情与实力,祝翾相信自己能够获得这样的一个机会的,若是做不成官,她大不了去当吏。
不过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她的当前目的还是先把书念明白。
虽然祝翾气质凛然,但不代表没有真正不敢来示好的人。
上外课的时候,郭哲忽然问她要不要去参加他母亲襄平王妃举办的赏菊会,他们家在应天有一个特别大的园子,原来是前朝某个贵妃的行宫,里面花木葱茏的,风景可好了,陛下就赐给了襄平王家当园子了。
郭哲已经十六岁了,到了可以定亲的年纪了,他的母亲襄平王妃就想举办一个应天贵女都来参加的宴会,好好认识一下整个应天出身好的女孩,从而能够知道一下这些女孩的脾性。
祝翾不是贵女,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收到襄平王府的帖子,她也不知道郭哲邀请她去背后的意思是什么,她只知道她不想和郭哲这样的人有除了上课以外的关系。
虽然郭哲对她尊重了许多,但是两个人出身阶级的不同,祝翾还是能够感受到他们那个阶级的气味,更何况郭哲又不是女孩儿,她凭什么要和他们做朋友?
祝翾就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我不要去。”
郭哲看着祝翾的脸,忽然说:“我明年就不在国子监了,要去京师了,陛下会给我一个官做的,到时候我要当差磨练,我就不会再来上你们女学的外课了……”
“那可是太好了。”祝翾忍不住说。
郭哲瞪大了双眼,他因为祝翾的冷淡感觉到了一种羞辱,因为他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对祝翾好是一种难得的纡尊降贵,然而他这份低头的示好没有得到任何祝翾的回报。
“你!”郭哲很气,但是他忍住了。
他继续劝祝翾去他家里的宴会,说:“到时候我让我母亲给你写帖子,我母亲看到你一定会喜欢你的。你在应天还没有参加过这种宴会吧,好的园子你也没有去过几个,你就当来见见世面。”
“不要。”祝翾继续拒绝他,她说:“我不喜欢这种世面,小时候可能喜欢看,但是现在我觉得学更多知识更有世面。”
最后她对郭哲稍微笑了一下,说:“多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上不了台面,王妃的宴会请的估计都是官家的女儿,我哪里配得上去呢?到时候露了丑反倒难看。”
郭哲被她的笑晃了一下,又见她实在坚持不去,心里只感慨祝翾还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还是没有到该有情思的年纪。
他有点挫败但是还是说:“那好吧。”
坐在一旁的明弥若有所思地看完了这一幕,郭哲被明弥的那双探究人心的眼睛盯得有些不舒服,就瞪明弥:“你看什么?”
明弥眼睛移开,郭哲却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等课结束了,明弥就告诉祝翾:“那个郭哲喜欢你。”
祝翾说:“是吗?”
明弥就很奇怪她的淡定,她问祝翾:“你没有一点感觉吗?”
“什么感觉?受宠若惊的感觉吗?”祝翾问明弥。
她又说:“他对我的喜欢我觉得就是一种新鲜。而且大家都喜欢我,毕竟我又好看,又厉害,又聪明,谁能够不喜欢我?他喜欢我只能说明他眼神不错。”
明弥扑哧笑了起来,说:“你好像有点懂,又还是不太懂,我说他对你是有点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我知道啊,这也只能说明他眼神还可以,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喜欢我,我就要喜欢他吗?我要很高兴他一个襄平王的儿子看上我这样一个出身草芥的人吗?
“我除了出身,样样都比他好,他觉得他高贵,我还觉得我更高贵呢!”祝翾忍不住说。
她因为看的话本子多,对这些事情都是丰富的理论大师,书里的爱情很美好很让人期待,可是惊天地的爱情是不能落到世俗里的,落到世俗里还是一样的男女规则,总是要柴米油盐和婚姻的。
祝翾对世俗婚姻是没有很高的期待的,书里才子佳人的结局都是大婚,好像大婚是最美满的结局。
可是祝翾总是会想起年幼时参加的那些婚礼,想起那个新婚之后就投水的郑观音。
她还会想起自己以前做的那些噩梦,噩梦里自己嫁人之后的光景太吓人了。
而且祝翾还敏锐地发现了一件事,文臣里能够当官的女人都是没有丈夫的,她们要么是寡妇要么是不嫁人的,所以她们可以全心全意做自己的事情。
祝翾更想变成她们,所以她没有设想过如果有一个丈夫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因为她在这种有丈夫的生活里也想象不出亢奋的东西来,她不是世俗朦朦胧胧见识的姑娘。
祝翾在还没来得及被家里教着期待成婚生子的时候就已经脱身出去了,然后她已经见到了真正的天地,就更加不会去全心期待这种事了。
而话本子里有一些女主角在她这样的年纪总是把爱情与婚姻想得很重要,明明很有才情的女主角被关在一个大宅子里,写出很多闺怨诗,诉说自己的无聊苦闷,然后说自己渴盼一个“有心人”。
然后这个时候,就会出现一个男主角打破女主角的苦闷无聊。
哦,他是多么的新鲜有趣,他又好看又有才华,他的人格是多么的贵重,于是女主角的脑子里渐渐全是这个男人。
书里给出的概念就是害了相思了,女主角会开始用自己的诗去诉说自己的相思与情意,她原本的生活是那样苦闷无趣,爱情却又给了她希望。
但是女主角的父母给她订婚的男人一定不是她那个有情郎,于是女主角会因为爱很勇敢地去反叛父母安排的婚姻和命运,去一往无前地去追求自己的自由与爱情。
然后呢,然后大概就是反叛成功,女主角得到了她想要的婚姻与爱情,一番挫折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一般停在结婚这里就大结局了。
但是倘若第一卷卖得好的,会有商家雇人继续会往后写,继续往后写就是大婚之后,女主角有了孩子,男主角很有才华当了高官,女主角就有了诰命,有了世俗美满的一切。
但是这样却会很无聊,所以总要再产生一些波折来。
没嫁人前爱情故事的波折由女主角的父母的阻拦造成,婚后的波澜就是别的事情了。
比如会突然安排一个不怎么知道体面的公主明明知道男主角有妻有子,却还是要得到男主角这样的才子,然后就拿更高的权势去诱惑他,要男主角和离跟自己。
男主角当然总会是拒绝的,然后公主就闹出一系列阴谋来去拆散对方,当然没有成功,最后大结局还是人家一对。
公主就突然醒悟了自己的过错,甚至会出现一个不知道哪来的新才子让公主爱上,然后全部夫妻都和和美美。
续得又臭又长的还能讲到才子佳人的第二代怎么和公主家的第二代拥有新的爱情故事……
倘若只停在第一卷男女主角在一起的时候,祝翾还能稍微感动一下,但是倘若有了后面这些,祝翾就会觉得写书人的想象是何等的平淡与无趣了。
因为她会佩服一开始女主角叛逆的勇气,但是不会去羡慕第二部女主角的生活,写书人觉得那是美满的,祝翾却觉得写书人缺乏想象与坚定的道心。
他们明明用第一部去歌颂爱的伟大与主人公的反叛精神,那么既然这份爱被他们拔高到世俗之见外,就不该用后面的世俗去证明他们爱的正确。
他们之间的爱明明是被写成不管身份地位只管灵魂共鸣的那种高深的爱,为什么最后还是用世俗的体系去证明女主角的成功?
为什么要用金钱、地位、官位、诰命、子嗣这些外物来表达他们的“美好”,那女主角到底是慧眼识真爱?还是慧眼识贵婿?
祝翾心里说不出来具体的更精妙的写法,但是她觉得后面的剧情很狗尾续貂。
学里有些女孩子很感动这样的故事,她们评价这样书里的女主角拥有大胆的反叛意识,敢于追求自由与新的秩序,敢于反抗没有爱情的婚姻。
祝翾脑子里却想着,爱情,爱情,难道女子的自由只在爱情上吗?为什么这些书里的女子所向往的自由全是爱情?
她不否认爱的美好,她第一次读到孔雀东南飞的时候会悲伤刘兰芝的消逝与无奈,会不喜欢焦仲卿母亲的刁蛮,可是她还是觉得女子不该只期盼这些。
于是祝翾就发表自己的高见,她觉得这些女子身上的反叛精神是一种穿新鞋走旧路。
因为她们在书里得到爱情之后的日子看起来和她们从前在闺阁里好像也差不多,只是看起来热闹了些,有了丈夫和孩子,可是身份只是从某人的女儿变成了某人的妻子。
她们幸福生活的落脚点还是在优渥的生活上和丈夫的爱上,倘若哪一天男主人公变心了呢?
当然写这种书的人不会去设计那样的情节,毕竟面对公主,男主人公都能不受诱惑。
也正是男主人公拥有这些品性,女主人公为他义无反顾去反叛才是值得的。
可是万一不值得呢?祝翾很喜欢较真,万一不值得,那这个女子又该怎么办呢?
所以女子的自由为什么都会被设计在这种爱情选择的自由上呢?
为什么祝英台女扮男装去念书却只期盼和同窗梁山伯在一起,她不是觉得这两人在一起不好,她当然很感动梁祝化蝶的故事,但是她也很疑惑。
因为她现在不用女扮男装也能念书了,她脑子想的最多的全是知识的有趣,根本想不到去看上哪个梁山伯……
祝英台都能去念书了,上学多有意思啊,每天能够知道那么多见识,她就只看到了梁山伯吗?
难道她没有想过也和梁山伯一起做官做事吗?她从前被关在家里不能自由,念书见到了更广阔的天地难道没有想过跳出更高的樊笼吗?
还有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祝翾也是先感动一下这种千年之恋,但是还是会困惑,许仙这样的凡人男子就那样好吗?
白娘子作为一个千年蛇妖,应该见过许多世面,知道很多知识,而且妖精没有什么世俗的约束应该会特别自由。
难道一个凡人许仙的存在就比这些都要美好吗?千年的自由与世面都比不过做一个凡人的妻子吗?
祝翾不能理解,她觉得自己要是能活千年还有法力且没人能管她,她一定特别高兴,多快活啊!
不过有法海这样的人要捉她,那还是得好好修炼努力更厉害一些,但是那么自在地活那么久也很赚了吧?
祝翾将自己的看法写成了文章投在了外面市井报刊上去表达自己的观点,当然她也知道自己的角度太新鲜,所以她用了假名投报,雕版社刊登了她的文章。
然后看到她的文章的人就觉得她“不懂浪漫”、“胡说八道”,下一期的报纸就有人在报纸上也投了文章去反驳她的观点。
祝翾看到有人反驳她并不生气,她觉得大家都有自己的对错与观点,可能是真的因为她年纪还小只知道看见这些情之外的好处吧。
爱情本身还是很美好的,不过……祝翾还是觉得一切真情都很美好,友情、亲情、知己情只要是真挚的感情哪个不美好?干嘛只把爱情说得那些销人魂魄?
她与明弥的对话被经过的蔺慧娥和上官灵韫听到了,这两个女孩听了笑了起来,说:“襄平王府家的你都觉得不够高贵,那你觉得怎样的才是高贵?”
祝翾就很严肃地说:“我觉得人的高贵之处不只在出身上,更在思想上。就你们想想被列为圣贤的那些人之所以是圣贤,是因为他们的身世吗,不是,是因为思想。古来王谢之流多高贵啊,可是那些王谢子孙真正留下姓名的人又有多少?
“人总是要变成泥土的,真正不朽的东西才是高贵的所在。左传里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所以我想着,思想的高度是很重要的。”
上官灵韫与蔺慧娥面面相觑,她们也是勋贵阶级的人,所以听到祝翾说人的高贵也在思想高度上的时候,是有些惊讶的。
虽然她们也读左传,但是她们还是习惯以社会阶级去划分人的高低贵贱。
上官灵韫就说:“照你的说法,倘若一个仆役能有不朽的思想,那他就比他的主人还高贵了吗?可是这样贫贱之人怎么会有不朽的思想呢?”
祝翾就看了她一眼,说:“人的世俗身份是可以变化的,今日是仆役的明日也许就能变权贵了呢,比如西汉的卫青,一开始只是一个马奴。再比如……”
她声音变小了,说:“陛下出身也不高贵啊,但现在呢?他们都是因为立功而不朽的人。”
上官灵韫脸红了,她发现自己反驳不了祝翾,但是这太挑战她对自己出身的骄傲,于是她又问祝翾:“那你看得上什么样的人?你以后长大了倘若有了爱情,难道只会倾心这种‘不朽’的人吗?”
祝翾对这些没有概念,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有爱情,她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倘若真有那么一个人的话,思想总要是一致的,他的思想是要能和我一起共鸣的。倘若思想都无法互相理解的话,我觉得总是没有太好的结局的。”
她说完还是觉得这种事离她太远了,她不愿意把自己的期待全部放在这种事情上去。,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