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 假期也要结束了,祝翾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放了假女学没有门禁了,她就很喜欢在外面溜达看热闹。
外面还有年味的气息,应天那些摊市她也逛够了逛累了, 就往书店里钻。
女学和国子监中间的一条街就是专门卖文具和书的街。
祝翾来到这条街就看见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年已经过去了,街上竟然还有写对联的摊子。
祝翾远远看见了, 只觉得挺不合时宜的。
但是真的有人在排队买对联, 祝翾以为是什么应天她不知道的习俗, 心里觉得闲着也是闲着, 想要看看这个对联到底是写得什么名堂。
她站在队伍里, 东张西望的,她前面站着一个很高的男人,祝翾被挡住视线也没看见写对联的人的模样。
等快排到祝翾了, 祝翾才从前面男人的胳肢窝里看到了写对联的是哪方神圣。
那个人低垂着眉眼, 端坐在街头, 执笔落笔姿态优雅, 闹市之中亦有松玉之姿。
祝翾看见了他半垂的眉眼就一下子认出来了,色如清辉的少年她也没见过几个。
是之前茶楼喝茶的那个蔺回。
等前面男人走了, 就轮到了祝翾站在他跟前。
祝翾愣住了,早知道是这个蔺回摆摊, 她就不来了。
但是她想不明白, 蔺回家世挺好的, 为什么要摆摊写这种不合时宜的对联呢?缺钱用?
蔺回没有抬头, 他的声音还在变声期,但并不难听,只是压低了嗓音问眼前的人:“姑娘, 你想要写什么?”
从他的角度能瞥到一束腰,还有腰间垂下的红丝绦,这让他不用抬头就确定了站在跟前的是个女孩。
但是蔺回没有听到回应,就抬起了眼睛,正想要问,看见是祝翾就愣住了。
祝翾也没想道蔺回能认出自己来,他的眼神一看就是还记得自己。
她看见蔺回看到自己时的眼神有几分惊讶,但是很快就散去了这几分情绪。
他又端起他那副芝兰玉树的模样,嘴角噙着恰当的笑容喊了她一声:“祝姑娘。”
然后又像对待普通顾客一样问她:“你想写些什么?”
他抬眼的那个瞬间祝翾确实有被他那副满目倾城的姿态惊艳了一小瞬间,蔺回虽然风姿清雅,但是他的美貌还是有几分攻击性的,抬眼那一下子,挺摄人的。
只是一端着,祝翾又觉得他有些做作,不够自然。
祝翾很快就恢复了平常,她其实不想买蔺回的对联,因为不合时宜。
可是都排到这里了,蔺回人也挺礼貌的,后面又那么多人在等。
也许大家是看这小子好看才过来买这种不合时宜的东西吧,祝翾想。
她想了想,对着蔺回说:“我不要对联,你能写别的吗?”
蔺回就换了一张白纸,说:“可以。”
祝翾想了想,就说:“我想要你写一首诗给我,可以吗?字有点多哦,你愿意写吗?”
蔺回磨墨的笔顿住,他看了看祝翾,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色竟有几分犹豫,但是最后还是低声说:“可以。”
祝翾就开始背她要写的诗:“读书四更灯欲尽,胸中太华蟠千仞。”
“陆游的《读书》?”蔺回惊讶地抬头看向祝翾。
他怎么也想不到祝翾会让自己写这样的诗,之前也有年轻女子让他写诗,因蔺回风姿绰约,有胆大的让蔺回写一些婉约缠绵的情诗,蔺回就以只写新春贺联为由推辞了。
他对自己的脸有自知之明,所以不愿意自己写情诗的字迹掉进别人手里,到时候多一些莫须有的桃花债自找麻烦。
因为蔺回觉得祝翾不像那样的人,所以就想先听听她要自己写什么,万一也是要写那种少年少女的情谊的诗句,他再想办法找理由推拒了。
哪里想到祝翾目光泠泠无比坚定地念出来的是这一句。
蔺回又忍不住看了祝翾一眼,一个稚龄小姑娘确实没到见色起意的年纪,可是她稚嫩的皮囊外却是几分罕见的意气洒脱,蔺回确实也没遇过到这样气质的姑娘。
祝翾继续仰着头很自然地往下念:“仰呼青天那闻道,穷到白头犹自信。”
祝翾念诗的语调抑扬顿挫,声音清越又坚定,她很坚定地一字一句背完了自己喜欢的这首诗。
蔺回听着听着也有些沉浸在她语调中的豪情里了
“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困明堂。”伴随着女孩的诵读声,蔺回很认真地写完了最后一句,心里都因为祝翾的诵念燃起了读书的斗志。
“写完了。”蔺回将写完的卷轴给祝翾,祝翾接过看了一眼,好清厉的笔锋!真是好字!
祝翾短促地品鉴了蔺回的字迹笔锋,就问蔺回:“多少钱?”
蔺回依旧保持着他那不冷不热的笑容:“不要钱。”
“不要钱?”祝翾惊讶地抬头,怪不得这么多人排队呢,原来是不要钱。
“你不知道吗?那你还排队?这个时节谁花钱买对联?”蔺回已经开始帮下一个人写了,他便边写边对祝翾说。
祝翾听了忍不住想,我上哪知道去?
然后才看见他旁边就立着不小一块“免费写联”的牌子。
原来是她眼睛瘸了,刚才光顾着热闹排队什么都没仔细看。
祝翾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好在脸皮厚,就不动声色地将蔺回白送的字收好,朝他说:“那还真是多谢了,不过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在这给人写联?”
“练字。”蔺回头也没抬继续写。
祝翾看见他写得那么认真,心里压力也有些大了,该死的,这小子家世这么好,还是国子监的,都想着上街练字,多刻苦啊。
祝翾这人的毛病就是看不得别人刻苦,别人一刻苦她就会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些惫懒,嗯,最近过年确实是有些惫懒的……祝翾一反思就开始想回去看书了。
“读书四更灯欲尽,胸中太华蟠千仞。”祝翾又开始想起这一句了,做人言行要一致,她拿陆游的《读书》激励自己标榜自己,就该努力做到这样的境界。
这样想着,她匆匆扫了一眼蔺回,然后说了句:“多谢。”
说完,就打算回去了。
蔺回听见她走了,才抬起眼睛看祝翾离去的背影,急匆匆的,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急事。
回去的路上,祝翾又遇到了女学里的同学,何荔君与她班上的同窗才从另一边回来,脸还有青白,看见祝翾就点了点头,祝翾就上前关心地问:“怎么了?”
何荔君就告诉了祝翾:“北市在砍头呢,我们去正好看到了,真吓人。”
何荔君的同学徐穗宜也点头,还不忘给祝翾描述:“其中一个一刀下去,没砍到底,我的天,血染满了刑场的白布,然后又砍了一刀,才砍干净!一条人命,就这么血腥地没了,我不能说了,再说我晚上要做噩梦。”
祝翾听了也忍不住去想象那个场景了,一想也有点害怕,还好她没跑那边看热闹去,但是心里怕还不忘八卦,问何荔君:“为什么砍头?砍的是谁?”
何荔君就想了想,说:“大多数都是女人。”
祝翾愣住了,女人被处砍头的罪还是挺罕见的。
何荔君继续说:“好像是什么老鸨,咱们这不许开妓馆了,她们这些人好像还开了暗娼馆违法做生意,还买卖良家女孩进去养瘦马,害了不少女孩呢,这回被发现了,死了也活该。”
何荔君虽然才看见刑场上的人那惨烈的死状,但是还是敢正大光明说这些死人的不是,她觉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她说了实话,不怕鬼敲门。
祝翾听了也忍不住说了一句:“那真是罪有应得了。”
“你们少讨论这些晦气的东西,万一……”徐穗宜心里还是有点害怕的,她怕厉鬼追魂,于是大家就不讨论这个了。
等进了屋,祝翾就把这件事抛脑后了,她将蔺回写的字收了起来。
然后开始把书拿出来好好研读学问,一心一意地又沉浸了进去。
明弥却自己一个人去看了砍头的现场,被砍头的女人里面正好有绿挽,绿挽的案子被盖了死戳,送到京师去审也是一样的结果。
她们这些被砍头的犯的不只是偷偷摸摸半掩门做生意、收养几个女儿的事情。
她们这些人更要命的罪是买卖良家女孩逼良为娼,经手的女孩太多了,谁家没有女儿啊,都恨这样的人。
绿挽一开始出来只是半掩门自己弄人接客,后来和相好梳拢了几个女孩养着说是什么女儿妹妹的。
只是越往后做贪心越大,最后成了地下娼馆中介了,整个应天半掩门做生意的没有货源就从她手里买调教好的女孩回去,俨然做成了地下这个行业的龙头了。
弄成这副规模的,不砍头不足以泄愤了。
朝廷现在对暗娼馆判刑是比较严谨的。
之前就有一例是应天当地有一个女子自己风流,在家里招三调四地与一众男人交好,中间没有具体的银钱来往。
却惹了当地族老的眼,就直接告这个女子在家里开暗娼馆买卖,说她自卖为娼,糊里糊涂地就判了死刑,这个案子弄到京师,长公主却驳了这个死刑。
原因就是没有形成害人的产业,只能说私人行为不太约束,不该到判死的地步。
那种以往侮辱妇女的刑罚,比如脱衣游街的在长公主眼里也是私刑,也是不许用的,最后是派了女官女史到当地对这个女子进行了思想教育,罚了这个妇人一笔钱财和几个月劳役,就没事了。
对于诬告此女开暗娼馆的族老一行人也判了别的惩罚。
还有一例差点被判死的更无辜,当事人是个寡妇,因为长相妖娆些,没有实在的越矩行为,却被左邻右舍编瞎话,三人成虎,越传越离谱,最后也成了弄暗娼馆的了。
也是被当地官员抓了严刑拷打屈打成招,最后根据她的“罪状”被判了死。
所有这类盖了死戳的都要送往京师去,也是京师的执法官员发现了猫腻,重新审问了一番,才发现是冤狱。
原来是寡妇产业丰厚,其邻居想要图她产业,就聚在一起编这些没影子的东西,想通过长公主的“扫黄”事业把她也稀里糊涂扫进去,等人死了再来瓜分钱。
而这些地方官员审案流程傲慢还是旧形式,对这类名声有染的女子天然抱有偏见,消极办案,差点促成冤屈。
这件最后审下来更严重,寡妇无罪释放还得到了被冤打的赔偿。
但屈打成招的那些官吏全部都被拔除流放了,造谣寡妇的那些人主犯判死,从犯都被抄家流放了。
经此两案,长公主再三强调了拔除地下暗娼产业不能捕风捉影办案,更不能打着风头去冤屈无辜妇女,使得人人自危。
长公主知道自己的心是好的,但是下面的一些官员为了恶心她,故意好心办坏事消极办案,她只能仔细调整审案细节流程与判罚规章去避免产生衍生悲剧。
所以这种案子,如果只是几个妇女小猫三两只半掩门还没有形成具体产业的,基本不会被判死,能被判死的基本是罄竹难书的老鸨。
绿挽能走到这一步没有一丝冤枉的空间,下面看砍头热闹的百姓都恨她恨得要命,家里有女儿妹妹的都最恨这样的逼良为娼的老鸨。
明弥混在叫骂的人群里看着绿挽跪在刑场前发抖,她心里也害怕看砍头,但是她逼自己站在那看。
如果没有明绯赎她出去,她如今就是绿挽手里的瘦马了,也许已经挂牌接客了。
是明绯找到了她,带她脱离了母亲和姐姐原本的命运,把她投向了新生。
养生堂那样的地方虽然全是孤儿,穷困得很。
但是应天的养生堂都是朝廷督办的,至少保得住她们的安全,不会让他们变成货物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刽子手的刀落下,明弥没有闭上眼睛,她只有亲眼看着绿挽死了,才能确认自己真的不会走上母亲和姐姐的老路。
然后人群发出了惊呼声,明弥看见了血光,但是绿挽的第一刀只砍了一半,第一刀明弥才看见人头落地,心里舒服了,她不再害怕了,她真的逃出去了既定的轮回。
明弥自己回到了女学,看着女学外的牌匾,第一次觉得这庇护她的地方这么亲切,她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不少好事今生才能来这里,她忍不住这么想。
她第一次面对这里不再浑浑噩噩,之前她考过来是明绯告诉她这里很好,要她来这里,她心里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
这一回是她自己发自内心无比渴望踏入这个大门了。
然而看了那血淋淋的景象,到了第一天,明弥还是病了,她发了热,也梦魇了。
梦里又回到了那个黑暗的巷子里,梦见那几个巨大的黑影在追自己,她在梦里疯狂地跑啊跑啊,跑到绝望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前面喊她:“明弥!”
她就在梦里探出头去看,看见了一道白色的高大的影子,她不知道那个影子具体是谁,但是特别安心,然后追她的黑影就不见了。
明弥睁开眼,耳边确实有人在喊她“明弥”,祝翾揉着毛巾一边给她降热一边喊她,看见她醒来了,很高兴地说:“总算醒了,快吃药吧。”
明弥看见祝翾在眼前,心里的阴霾又少了几分。,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