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跟着一天重复地过, 芦苇乡这片土地,闭塞、平静、单调,但芦苇乡又挨着那片通向远方的湖。
祝翾在芦苇乡单调重复的日子里, 偶尔看向那片湖, 好像通过那个对着外界的方向,祝翾能够依稀闻到芦苇乡之外的新鲜的气息。
秋晨祝翾去上学的时节,因为天色还早, 一路总有飘渺的云雾笼罩住芦苇乡, 等到了学堂的时候,祝翾的发梢就是湿漉漉的,被雾打湿的。
芦苇乡没有山,只要漫天无边的平原和水,很空很泛。
随着年岁的成熟与见识的增长,祝翾的心却渐渐觉得这很空很泛的故土日渐闭塞,就像蓝天下四方的井, 明明四边没有山包围这片土地,祝翾却能渐渐看见那些隐形的井壁。
但是芦苇乡之外的地方,难道真的就因为新鲜而更加美好吗?
祝翾的内心里也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问题与见解,这些问题她在书里找寻不见答案, 黄采薇也未必能够解答,这需要祝翾自己去悟的。
这日早起,外面依旧是满天的雾,祝翾背着书包走在秋雾的寒意里, 一面走一面思考, 她很喜欢上学前的这二里路,这是属于她自己独处的一条路,这条路上的时间也是她自己的, 容许她边走边胡思乱想。
走着走着,到了镇上的码头处,她下意识地看向湖的远端,雾里渐渐送来了一条新的大的船,船上下来了一群从远方而来的人。
祝翾很好奇地看着这群人,他们身上泛着“肉食者”的气息,满身绫罗,举动里有了那种家族的底气。
然而祝翾隔着雾听他们说话的语气,发现他们居然都只是仆妇之流。
祝翾没太在意,等到了学里,上完了一天的学,发现元奉壹一天都没来上学。
她觉得元奉壹没有旷课的理由,于是下学的时候去祝晴家的肉铺看看,看见几个穿着绫罗的人出现在了祝晴的家里,招待他们的是王杨的新妇钱善则。
元奉壹木然地站在一边,为首的那个女人说:“既然元小少爷是我们老爷的亲戚,就该与我们一起回去,敝府之前对我们少爷的照顾,我们老爷也是很感激的。”
说着拍拍手送上了两个银封,那个女人身份应该是仆妇的头领,她很高傲地抬起头说:“这是一年照顾的答谢,当然了,我们老爷也不想从这里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
说是答谢费,实际是封口费,钱善则眼睛扫了一眼送上来的两个银封,加起来也才一百两朝外的分量,虽然是远远超过养元奉壹一年的开销了,但是这群仆妇也太瞧不起人了,竟然觉得她眼皮子有这样浅。
钱善则在娘家理账点银子就点到眼麻,虽然她不想讹钱,但是看对方打发叫花子的趾高气扬的姿态,就觉得好笑。
祝晴则没空搭理这群人,她站在元奉壹面前挡住,说:“亲戚?我和奉壹也是亲戚,我还是亲姨母,你们是京师侯府来的就能从别人手里抢孩子吗?”
祝翾进来了,直接问:“你们要带奉壹走?你们老爷说奉壹是亲戚?”
猝不及防进来一个孩子,领头的那个女人看了一眼祝翾,一见祝翾衣着简朴,竟不知哪里来的贫苦丫头。
她与祝翾无惧无畏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就很不喜欢祝翾这不卑不亢的眼神了,这不毛之地总是生出这些心高气傲不懂规矩的刁民来。
于是那个女人就说:“哪里来的贫丫头,打出去!”
她一开口,身边四个仆妇立刻应声过来粗鲁地抓住祝翾,要扔她出去。
祝翾没想到这几个人这样刁蛮与嚣张,就等对方过来的时候,蓄力用头狠狠顶了其中的一个的肚子,趁对方“哎呦”的间隙,然后游鱼一样地打算跑。
但是小孩子哪里抵抗得住四个大人,祝翾还是被抓住了,那个被她顶肚子的老婆子一面捂肚子一面高高举起巴掌想扇祝翾,嘴里骂道:“作死的小贱人……”
她还没骂完,祝晴与元奉壹一起喊了“住手”,祝晴也没料到对方如此嚣张,很生气地说:“放开我家侄女!我们虽然无权无势的,但这里好歹是王家,不是什么侯府,由不得你们蹬鼻子上脸。”
“原来是太太的亲侄女,你不早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为首的那个女人笑着说,元奉壹觉得她的笑很虚伪,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然后那个女人就叫另外四个放了祝翾,对祝翾摆上笑脸:“小姑娘,真是对不住,谁叫你没头没脑地就进来了呢?”
祝翾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那个没扇成祝翾巴掌的仆妇却狠狠剜了祝翾一眼。
祝翾就立刻狠狠把这几个女的都瞪了一遍,小声地评价道:“狐假虎威的一群货色。”
为首的女人自然听到了,但依旧面不改色,心里却忍不住说,不知死活的贱民。
然而祝翾因为看透这群人狐假虎威的底色,所以依然不知死活地问:“你们是京师陈家的吧,想要带奉壹走,奉壹与你们是什么亲戚?”
女人警告地看了祝翾一眼,说:“小孩子不该问的别问。”
“我都知道!奉壹明明是……”
但是元奉壹却打断了她,说:“不错,我是他们主人家的亲戚,他们主人家姓陈,我姓元,我一辈子都姓元,自然就只是亲戚。”
为首的那个女人认为元奉壹很“识趣”,虽然这是主人家前头那个的孩子,但是家里主母生的那个才是正经的嫡长子。
她作为主母身边的乳母,特意亲自来青阳镇接人就是好好管住元奉壹,免得元奉壹生出不该有的野心,怕他知道自己身世后生出不该有的贪心。
主母是最近才知道侯爷不仅前头有原配,还在婚后与原配留了一个私生,但是最后还是心平气和地主张把人接回去,既然是骨血,不好流落在外。
但是这个孩子生的时间不对,不能光明正大公布身世,不然侯爷就有了“抛妻弃子”的的错处。
然而元奉壹并不是“识趣”,只是在心底想,谁稀罕做你们家的亲子,我只是我阿娘的孩子。
我也不想变成你们这种凭着门户就随意践踏别人的人。
为首的女人就对祝翾说:“也许你听了一些话,误会了元小少爷与我们主家的关系……”说着,她就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祝晴,她内心觉得祝翾知道一些私隐,肯定是大人说的。
然后对祝翾说:“我们侯爷未发迹时受过元家资助,认了元小少爷的生母当义妹,如今听说小少爷无父无母,所以有意报恩带去京师亲养。凭着这副恩义,自然是当作亲子教养的。”
对方有备而来,元奉壹只能跟着离开了。
虽然大家都对这群人感到不忿,但是区区一个卖肉的王家,怎么抵抗得住京师的建章侯府,毕竟区区仆妇都敢仗着主家的身份在王家作威作福。
元奉壹也怕自己强行留下来连累姨母他们,认清了事实后,就心平气和地答应了离开。
只是走前又务实地帮王家多敲诈了一百两“封口费”,甚至连在场的祝翾也代表祝家,被元奉壹多敲诈了五十两“封口费”和“赔罪费”送到她手上。
他看明白了自己是非走不可的,虽然他也不稀罕做陈某的儿子,但是这次不是接去当儿子的,那就无所谓了,不如把自己这种不重要的“亲戚”多贱卖点封口费,为在意的人要点落到实处的好处。
王家与祝翾一起到了码头送元奉壹,祝晴一边抹眼泪一边吩咐道:“你去了那里要保重。”
说着又指着送来的包裹道:“你走得急,没有东西送你,里面包了姨母为你新做的几件衣裳,哎,袖子还没有缝好。”
那个领头的仆妇就在旁边煞风景道:“侯府不缺衣服穿,这种成色的衣裳连下人都不穿。”
元奉壹却当听不见,一把扑进祝晴怀里,泫然欲泣:“姨母,我舍不得你,我会好好穿的。”
祝晴更伤心了,说:“多乖的孩子,我也舍不得你,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别被别人欺负了,好好的,啊。”
祝翾从包里掏了掏,掏出一只刚买的毛笔,对从祝晴怀里离开的奉壹说:”我没有好的东西送给你,只有这只笔还算新,你去那边也要好好念书不要落下功课。”
说着又犹疑地看向那个领头的妇人:“你们侯府让孩子念书的吧?”
仆妇觉得不可思议,仿佛听到了笑话一样:“堂堂侯府,怎么会没有书念呢?”
祝翾就用这群人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谁知道呢,说是念书的人家,可是看你们的作风,我就感觉你们背后的主家不像是诗书讲礼的门户。”
那个仆妇自然被祝翾刁钻的讽刺给气到了,她虽然是建章侯府的仆妇,但是跟着主母过来的,主母的娘家可是正儿八经的世家,累世官宦,才不是侯府那起泥腿子暴发的作风。
这个小刁民竟然如此贬低人,贬低她就是贬低主母背后的世家门户。
“你这个无法无天的小泼皮,你知道什么,好赖不分……”
“好了,你不要难为我这边的亲戚。”元奉壹打断了为首仆妇的话。
然后他郑重地接过祝翾的笔,说:“谢谢你,萱娘。”
祝翾也很难过元奉壹要离开,就叹了口气说:“你去京师,好远的地方,不过那边比我们这里大、新鲜,你到底是去奔富贵去了,也算是好事,你就好好享富贵好好活。”
元奉壹点了点头,却对祝翾说:“我会想你们的。”
祝翾却觉得她与元奉壹很可能不会再见了,京师与扬州府很远,她心里也有些离别的伤感,但是又觉得元奉壹又不是死了,所以离别的伤感也不是很多。
这群陈家的仆妇的到来,也粉碎了一丢丢祝翾对芦苇乡以外的新天地的想象,就算是京师也是有无形的井壁的。
芦苇乡无形的井壁针对的是所有困苦的黎庶,京师针对的也是她这样的一无所有的黎庶,不然为何这群仆妇身上就有“肉食者”的气息,就敢对他们摆出上位者的姿态。
所谓京师也没那么美好。
倘若处处都有井,我如何不在井底呢,祝翾在心底想。
她忽然想明白了。
跳出井外,然后努力破除这井壁。
井困得住我的身,困不住我的心。
而虽然处处是井,可是已经有人为我扔下了井绳拉我,那个人是黄采薇,是长公主她们,是新朝廷。
乔妈妈说过我是比过去的女子有运道的,我的运道就是这条多出的拉我出去的井绳。
祝翾就这样突然悟出了一点她未来思想的雏形。
很多年之后,祝翾才明白她的悟道始于踏入青阳蒙学的那一日,一直在进行中。
载着元奉壹离去的船开走了,祝翾忍不住对他挥手作别,大声喊道:“奉壹,好好活!”
元奉壹也对她招手,祝翾想不出什么离别的祝福,只能说出这些朴素的话祝福他的前路,然后听见元奉壹也大声回答她:“萱娘,你也好好活!”
祝翾虽然很难受,但还是笑了,心想,我自然会好好活。
到了家里,祝翾自觉地把从陈家那拿来的五十两上交了,一下子多了一笔钱,祝家人也在问哪来的,一副盘问的姿态,生怕祝翾是干了坏事。
祝翾就语焉不详:“奉壹京师的亲戚接他来了,我见到了,就发财了。”
祝家人其实也对元奉壹的身世也知道些底细,但是没祝翾知道很多细节,听她这么一说,更觉得银子烫手,祝翾就不以为意:“怕什么,京师的那些人已经走了,不可能为这点钱回头找我们,这可是奉壹为我们挣来的,别辜负了他的心意。”
听她这么一说,祝家人也深以为然,沈云收好钱,说:“我明天就去给你们几个都做一件新衣裳。”
孙老太又问:“现在我们手里的钱也多了些,不然在家里添几亩地吧。”
祝老头不同意:“地全靠我种,现在的我就种不过来了。”
孙老太就横他一眼:“地才是硬财产,你知道个屁,种不过来请人种!”
“要不然明哥儿怎么不把钱交给你呢,轻狂得很,一有钱就买地,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家有存银,多来几个他们外大母那样的,你才舒服?”祝老头说。
孙老太不服气:“我哪里轻狂?有钱不买地干什么?就买两亩,至少要把之前卖出去的买回来!”
祝家又吵吵闹闹起来,祝翾在他们的吵闹声里,已经开始若无旁人地坐下开始温书了,因为她更加明白了,这才是她能伸手攀住“井绳”被拉出“井”外的力量。,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