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再次醒来是在三天后。 身子疲软,渴得要命。强撑着下了床,忽然一阵头晕眼黑,又跌坐回床沿。 正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柳氏端了碗粥进来, “小五,你终于醒了。” 陈五闻到粥味,肚里便唱起了空城计, “娘,我饿了。” 柳氏擦着眼角的泪道:“好,好。” 清汤寡水的粥不见几粒米,勺子是多余的,陈五一口饮尽。 “小五,你不知道你整整昏迷了三天,真把娘担心死了,幸好你醒了,再不醒。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柳氏一边落泪,一边诉说自己这三天来如何担惊受怕。 看来能再次活过来,全赖柳氏每日灌些粥水维持性命。 喝了点粥水的陈五,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对柳氏道:“多谢娘亲照顾。” “你是我女儿,这是娘应该做的。再躺下休息会,午饭做好了再给你端来,你就不要出门了。” “娘,我还想喝点粥。”稀粥下肚,还是饿得慌。 柳氏迟疑了一会才开口:“你留着肚子吃饭吧,娘很快就把饭端来。” 陈五闭眼休息,不再多言。 “对了,”柳氏折身回过头来,“昨日翠翠还来看过你,给你带了两个鸡蛋,待会娘就煮给你吃。” 陈五心中淌过一条暖流。这个傻翠翠,那鸡蛋她自己一年到头都吃不到两回,也不知她如何得来。 若是偷了家里的鸡蛋,那挨一顿揍怕是少不了。之前说好一起去卖蘑菇的事也黄了,思即此,陈五不免心生愧意。 柳氏来到厨房,看到儿子陈二陈三正端了碗大口喝粥,皱眉道:“你们把妹妹的粥都喝了,她还吃什么?” 陈二道:“她也吃不下,浪费了多可惜。” 陈三点头,陈二说什么就是什么。 家里穷得经常揭不开锅,哪来浪费一说?柳氏气得驱走了两儿子,叮嘱道:“小五醒了,而且她不傻了,你们少欺负她。” 陈二讥笑,谁信。 但经过陈五的房门时,他还是推门进去了。 陈五正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睁眼发现是陈二陈三。 三人一时都没说话。 陈二盯着陈五甚觉稀奇,感觉她好象哪里不对。 他又凑近了看她眉眼,忽然往后一跳,大叫道:“是了,你的眼睛会动,还会眨眼了。”而他描述不上来的是,陈五的眼睛清亮许多。 陈五干脆转过身去不理会二人。 陈二干笑两声和陈□□了出去。 陈三问:“小五真的好了?” 陈二眼冒精光,摸着下巴道:“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吃肉了。” 陈三精神一振:“二哥可有主意?” “嘿嘿,最近生意没做成,没吃着几口好的,是该打打牙祭了。” 两人相视一笑,勾肩搭背的出了门。 清醒许多的陈五,不禁回想起那晚发病的事。 那团黑色的墨团和女孩的声音,莫不提示她那可能是原主的一缕残魂。 难道原主的残魂一直留在体内,被她热血练武给击出来了?为什么身体有原主的残魂,却一点都感受不到? 陈五舔舔嘴唇,又想起被救的经过。 没想到槐树下那位神色淡漠的冷峻男子竟有一副侠义心肠,救她时诚心竭力又从容不迫,当真是才智双全。 陈五莞尔,就不知他事后害怕没有。 柳氏端来午饭,竟然是一碗豆腐汤干饭,上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 陈五诧异的看了眼柳氏,只见她轻声道:“你吃完把碗放一边,等会娘来收拾。” 陈五心底升起暖意:“谢谢娘亲。” 一碗简单的干饭,竟让陈五吃出了人间美味也不过如此的感觉。 待她吃饱喝足,再醒来时已是次日午时。 陈五伸个懒腰,立时神清气爽,在地上跳了两下又打了一套拳,身子没有一点异样,甚至比之前灵活许多。 陈五感觉现在浑身充满力量,这升起是新生的气息。一个大胆的猜测从脑海升起,难道是因为原主残魂离去,她的体质变好了? 外面阳光正好,陈五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却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味,搅得五脏六腑一起都在喊饿。 家中不见其他人影,刚要挪步厨房,就听见前院叫叫嚷嚷的很是吵闹。 “你们做什么?” 是柳氏颤抖质问的嗓音。 陈五疾步而出,只见院子里站着五六个彪形大汉,仰着脖子大喊, “陈同文在哪里,快点出来。” “再不出来我们就进去搜了。” 陈家院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指着这些凶神恶煞的大汉议论纷纷。 陈五走到柳氏身边,低声问:“这是些什么人?找爹何事?” 柳氏哆嗦着唇,话也说不利索,“这,这是赌坊的人,他们说,说你爹欠了十两银子,上门要钱来了。” “那爹在家吗?”陈五昏迷了几日,家中发生何事她一概不知。 “没,”柳氏有些怯缩的看了眼女儿,“你昏迷后的第二天他便出门了。” 陈五皱眉,直觉陈父突然出门又一直未归很是蹊跷。柳氏闪躲的眼神更令她心生疑窦。 柳氏胆小,不敢在这群恶人面前露脸,竟是躲在女儿身后遮遮掩掩。 陈五无奈,清了下嗓子,说:“我爹已不在家数日,你们说他欠钱可有凭证?” “呦,”一个身着长衫的壮实男子走了出来,穿着倒是斯文,但是那一双泛着精光的小眼睛,看起来似乎不好惹。 “竟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出来说话,”高诚赞赏的打量了几眼陈五,语气倒十分客气,“我们是四海赌坊的人,奉命前来要债。陈同文三日前在我们那借了二十两银子做赌资,约定三日后还钱,这是他的画押字据。” 接着从胸口掏出一张纸递给陈五:“可识字?” 看来是人不可貌相,陈五淡淡的看他一眼,从容接过字据逐一细读。 柳氏不识字,但却认得夫君的名字。见着纸张底端写着“陈同文”三个大字,不禁变了脸色,“是,是你爹的名字。” 可不就是他便宜爹的签字画押么?当然这可以作假,偏偏还有见证人,周疤的名字赫然在列。饶是谁也不敢相信这是假的。 尽管如此,陈五还是说:“我要找周疤确认一二。” 高诚眼难掩震惊的神色,他原以为这小子看字据不过是装装样子,没想到是真的认识啊。 之前就听说陈家有念书的儿子,莫不是此人?但看他穿着装扮却是个贫野小子,不像个读书人。但气度不凡。高诚当即着人去请周疤。 他们赌坊借钱给人有个规矩,就是要借款人找个同乡做见证,免得日后赖账说赌坊作假或逼迫所为。 而见证人也能得一点好处,日后赌坊需要他出面则必须到场。没人敢惹赌坊,周疤又恰好在家,听了消息就急忙赶来了。 周疤到场亲口证实陈父借钱乃自愿行为,围观的村邻一片喧哗。 “二十两银子啊,可真敢借,呵呵。” “陈同文真是鬼迷心窍了,看他上哪挣这个钱去。” “一个烂赌鬼,把家要给霍没了。” 村邻们东一西一句无不为二十两银子感叹,这可是普通人家将近两年的嚼用哪! “哈哈,我看他们家活该。” 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有心人一想确实如此。 陈家男丁在十里八乡都是恶名在外,得罪的人不少,此刻大家都心照不宣,幸灾乐祸的等着看他一家子倒大霉。 高诚收了字据,冷声道:“怎样?是还钱还是交人?” 柳氏一个腿软就要倒地,陈五忙将她扶在一旁坐下。 陈五对高诚做了个揖:“敢问先生贵姓?” 看他书生打扮,说话也不粗鲁,叫声“先生”给他戴个高帽,接下来也好说话。 此人果然笑达眼底,他本就是落魄的读书人,只因家贫供不起学,后来家母又病,寻着赌场这么个薪水高的差事也是迫不得已。 每次去欠债人家里催款,都被人吐口水,骂完祖宗十八代。 他也早已不是当年胸怀大志的读书人,读书人崇尚的仁义礼智信也早被丢到了爪哇国。 如今一身书生装扮不过是应赌坊的要求,代表赌坊的体面,暗示赌坊也是讲道理的。 不过,这声“先生”是真的勾起了他心底残留的那点读书人的脾性。 高诚拱了拱手:“鄙人姓高,单名一个诚字。” “高先生有礼。站着说话多有不便,请诸位壮士进屋坐下聊。” 陈五诚恳相邀骇得村邻无不惊掉下巴。 这群大汉哪是什么壮士,说句索命鬼也不为过,哪有将恶煞请进屋里头的,看来这个陈家老五果真脑子不好使。 众邻无不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可怜柳氏惊惧不敢言更不敢动,只能依着陈五乱来。 高诚及一众手下也无不诧异,被人客客气气请进屋可是从没有的事。 别人如此磊落,他们反倒畏足徘徊,事出反常必有妖不是? 陈五也不催,只是微笑以待。 高诚略一迟疑,道:“那恭敬不如从命。” 围观的众邻见此大气都不敢出,只是眼巴巴的看着堂屋的方向小声低语。 陈五将众人引至堂屋坐下,又去厨房端碗递水给诸人解渴。 这么一通下来,众汉都没了脾气,彼此视目以对皆是无言。 高诚摸着碗沿思索陈家儿如此镇定自若又礼遇有佳,斟酌着如何开口,却不想陈五主动开了口, “不知高先生可知我爹是如何欠了这赌资的,之前又输了多少?” 既然主动提起话头,高诚自是一百个愿意,遂将陈父赌钱的经过说了一遍。 陈父竟然有十两银子做赌资,这是陈五万万没想到的。家里的收入来源大都是来自柳氏卖豆腐和陈大走镖给家里的银钱,但是绝没有十两这么多。 先且不说赌本的问题,偏生他头一天进赌坊便将银子输个精光,后来寻着周疤作证,又借了赌坊二十两银子,很快又输个底朝天。 钱输光了,人也跑个没踪没影。 高诚又将赌坊的一些规矩说给她听。 原来四海赌坊有规矩:外借的银子头三天还了钱可不必还利息,若三天后不还便要按高息收钱。 照四海赌坊的利息算,这二十两银子每日便要还四百文的利,半个月后再还不上就要利滚利了。 三个月为最低时限,再还不上那就直接上门索房索田抵债,不够数的话,再卖家眷抵债。 陈五算了下,这个四海赌坊还挺人性,竟给欠债人半个月的缓冲。 高诚见她面无所动,以为她算不清这利息,便又解释了一遍。 陈五对他展颜一笑,“多谢高先生提点,小女子感激在心。” “什么?你是女子?”高诚瞪大了眼。 众大汉也是目瞪口呆。 陈五穿了一身男子衣裳,身形枯瘦如柴,没有半点女子的风华。更遑论她待人接物从容不迫,就是一般的男子见着今天的场面也是两股战战,哪还敢和他们对坐谈笑风生? 陈五坦言道:“我在家排行第五,故叫陈五,因家中清贫,穿的衣裳都是哥哥的。对此引发了诸位的误解,还请见谅。”说完,又对众人做了个揖表示歉意。 众汉竟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说没什干系,但是看她的眼神多了一分敬重。 不是说陈家男丁多,个个不好相与么?没想到大事临头,竟是一个小女娃挺身而出,真是羞煞人也。 高诚不禁叹道:“陈姑娘真乃女中豪杰。” 豪杰呵,陈五心底冒了个美美的小泡泡。 但眼前可不是自得的时候,她收敛了乱七八糟的想法,软语相求道:“不知高先生可否宽限几日,待我们寻得父亲一定给个交代。” 高诚略一思索便点头答应:“陈姑娘待我等礼遇有加,我等也并非无情无义之人。看在你的面上,我回去向主人替你爹求个情宽限三日,这三日便不收利息,倘若过了这三日还还上不上,”语气便有些迟疑了。 陈五立马接上:“一定不叫高先生为难。先生大义,小女子感恩在心。”说完对高诚及一众汉一揖到地。 既是有求于人,姿态就要摆得够低,当然也要真诚。 村邻们在院外伸得脖子都快断了,这进去一盏茶的功夫也没听见哭闹,吵嚷的声音,这可不大像赌坊收债的情形。 哪家来了这些个恶煞不都是哭天喊地,哭爹找娘的,这陈家莫非真能镇得住赌坊的场子? “出来了,出来了。” 有人眼尖,看到高诚刚在大门露了个衣角就叫起来,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陈五一边同高诚客客气气的说话,一边往外走,众大汉随在后面没一点嚣张的神色,大家面色平和,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陈家来走亲戚的咧。 众乡邻无不惊骇,看来这陈家真个势大,连个毛丫头都能出来镇场子,效果还很好。 陈五直把人送出村口这才折回,高诚一众头一次享受到了受人尊重的滋味。 打手也是人,干这个行当也是养家糊口,如果欠债的都像陈家这么好说话,他们做这行便要轻省很多。 因此,对陈五的刮目相看那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的清,总之无人不对她悄悄竖起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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