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肃州,玉林县平乐村。 阳春三月,天青气朗。 陈五和娘亲柳氏费力的推着板车缓缓驶进平乐村。 并不平整的石板路颠得车轴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车上堆的几个箩筐和几块豆腐板晃晃荡荡,陈五留心会掉下来,忙腾出一只手扶住筐子。 村口的大槐树下,一群闲汉正在赌色子,吆五喝六的好不热闹。 “娘,我去喝口水。” 大清早的陈五就和娘亲去县城卖豆腐,期间几个时辰未曾喝一滴水,嘴巴皮都干裂了。 幸好是三月天,空气湿润,不然铁定脱水。 “呦,陈五娘俩回来了!” 有人叫了起来,大家纷纷抬头看去,哪怕是赌兴正浓的人也急忙瞅上几眼。 面对闲汉们意味不明的神色,柳氏早已习以为常。她背过身去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此刻她也喉咙冒烟,但只能忍着回家喝水。 这群闲汉有不少青壮,身上的衣裳黑乎乎的,看来是刚从附近的煤山下工回来,不曾归家换洗就聚在这里赌钱。 陈五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像木偶似的扫过这群目光灼灼的闲汉们,眼神突然变得狠厉。 有人心虚赶紧低头,更多人是被骇了一跳,这陈五的眼睛看着太瘆人了! 柳氏肤白貌美,哪怕年纪将近四十也风韵犹存,粗布麻裳也掩盖不了其美人的光华。 陈五在菜市口的摊位上已经赶走了类似不少觊觎者。 之前有个开香烛铺的中年男子更是出言调戏柳氏,被陈五甩着扁担追了几条街,吓得他屁股尿流躲进店里不敢出来,日后更不敢直面陈五。 至此相识的人都知道她不好惹,而这转变距今不到一个月。 水井就在槐树下首石阶处,陈五僵着身子慢慢走过去,大家像看怪物似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到了石阶处,陈五听见有人兴奋的大喊:“六点,六点!” 声音好熟悉,偏头看去,是便宜爹正撅着屁股掷色子。 有人对陈五道:“陈五,卖豆腐回了?” 陈五也不理会,径至到路边捡了根棍子,慢动作似的转过身对着便宜爹的屁股就是一捅。 “哎呦!”陈同文捂着屁股一蹦老高,大叫起来,嘴里骂道:“哪个王八羔子捅我?” 旁人一阵哄笑。 陈同文回身见是自家的孩子,伸了根指头大骂:“你个孽障,哪有捅自己老子的?” 说着就要跳下来打她。 陈五却不怕,胡乱挥舞着棍子道:“娘让你推车。” 也不知是不是怕陈五手中的棍子,陈同文骂骂咧咧的看了眼柳氏的方向,对赌友道:“不玩了,婆娘回了,回家吃饭。” 有人立即扯住他说:“你还欠我十五文钱哪,想赖账?” 陈同文凶恶的对那人道:“他娘的,第一次认识老子?老子四个儿子,就算赖你的帐,你敢讨吗?”说完,一阵阴笑。 大家都想到他那面如杀神般的大儿子,再是偷奸耍滑的混子老二老三,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偏生还有个很会念书的老四,据说极有可能考取功名。那人惧怕的眼神一闪而过,松开陈同文的袖子,压低了声调:“那你还不还嘛!” 陈同文满意的呵笑两声,对陈五道:“去你娘那里拿二十文钱来。” 欠十五文要拿二十,呵呵,还要赌的节奏。 陈五充耳不闻,梗着脖子机械的一步步走下石阶。 陈同文骂了句:“娘的,不会又犯癔症了吧?” 陈五犯病时,有时候会胡乱打人,有时又会吐沫抽搐,有时候又一动不动,像个木偶。 有人在旁边附和:“你不是说你家老五自上个月闭了一回气后就好了吗?” 不等陈同文开口,立即有人应答:“确实没见犯过病,你看,这会还帮她娘卖豆腐咧!” “是的,是的,我看她还常来洗衣裳,也没见她抽!” 一个脸上有条刀疤样黑色胎记的男子也凑了过来:“就是人有些木木呆呆的。” 陈同文盯着此人脸上的疤痕,恍然大悟,喝道:“好你个疤子,前些日子欠我的十文钱还没还。” 周疤的身子瑟缩了下,嘴里嘟囔道:“不是还给你了嘛!” 陈同文冷笑:“不还可以,叫老二老三先找你讨点利息还有得赚!” 周疤的肩膀抖了两抖,乖乖掏出十文钱。 没人敢欠陈父的银子,四个儿子,三个混子,呵呵,村里横着走的人,谁敢惹? 周疤心里艳羡陈父,不禁咒骂起自家婆娘,生了四个赔钱货,害得他处处低人一等,回去就好好收拾一顿顺一顺气。 陈五没理会身后的闲言碎语,扭了扭略僵硬的脖子,想起上个月她遭遇空难刚穿来这个异世,含着一口白沫,睁眼就看见陈父卷着一捆草席,满眼失望的说:“又没死成!”随即扔了破草席就出门逍遥。唯有柳氏红着眼哀戚道:“小五啊,你真是命苦啊!” 她病怏怏的躺了一个多月,全靠粥水吊着一口气撑了过来。 近几日身体稍稍好些又帮着柳氏做豆腐卖豆腐。 原主命苦算是脱离苦海,但她陈舞可能不知道哪辈子欠了原主家的,现在魂穿来还债了,呵呵。 陈五哀悼自己和原主命短,弄清陈家现状后,她不禁更同情柳氏,累死累活为这个家操持养大几个孩子,还要供应陈父无休止的赌资,柳氏可不就是就是陈家的磨驴么!到底谁更命苦? 因在家排行第五,顶着陈五原身苟活的陈舞从此就叫陈五了。 和原主同名不同字,果真是来还债的,呵呵。 陈父是个烂赌鬼,做了自己的便宜爹,真如吞了只苍蝇般让人反胃,只想离他远远的。 唯有柳氏对她这个女儿尚有温情,只不过性子过于懦弱,一点都不敢反抗丈夫。 陈五对此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但发现自身异样时,陈五屈服了,还是勤勤勉勉的帮助柳氏操持家务吧,好歹一天有个两顿稀的续命。 这特么的什么身子啊!行动缓慢,还经常僵脖子僵手的,柳氏说可能是癔症后遗症?! 被癔症挂掉的本尊留下这么个残躯,陈五忍不住泪牛满面。 幸好前世从小就跟爷爷习武,耍得手好棍法,陈五空了就练陈家棍法,短短数日下来,体质已经有了极大改善。 刚才估计是一直低头推车走了半个时辰,大脑供血不足,又渴得要命,缺氧,这才头僵脖子硬。 陈五在二井处洗了手和脸,这是一井流下来的水,专门洗衣裳的地方,时值晌午,正是做饭的时间,没有人来浣洗,水流干净的很。 走到一井边,卷了袖子,趴在井边,迫不及待的大口汲水,如牛饮咕嘟咕嘟。 这是她小时候在乡下常干的事,没想到如今再有亲身体验的机会。 一个字,爽。 井水清咧,甘甜,滋润了整个身心,带去一身疲劳,就连后背汗水浸湿黏糊糊的衣裳也不那么令人难受了。 陈五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抬头无意间发现一名俊俏男子在大槐树下同村里的几个老汉坐着闲聊。 即便非颜控的她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男子二十左右的样子,健康的小麦肤色。脸型轮廓刚毅,鼻挺唇薄,嘴角微扬,流露出一股随意且自信的风流态势。 即便身着普通的青布长衫,也掩盖不了他那淡雅矜贵的卓绝气质。 见他双手放在两侧大腿处,脊背挺直,脖颈微倾,对老者说春耕播种的事似乎很上心。 她调动原主所有的记忆也没分辨出这是谁,应该是最近才出现的吧。 陈五笃定此人不仅是潇洒的读书人,且来历不凡。 闵持似乎感受到有人在打量他,寻着目光看去,见是一个营养不良的清贫少年,他的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不着痕迹的偏过头去。 只这一眼,那书生的模样好似变成一张自画像自动刻进了陈五的心里。 来到这异世,第一次见到这么俊美的男子,她的心情就像是偷到糖吃的小朋友般兴奋。 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心情愉悦。 陈五兴奋之余又暗暗吃惊,这人的警惕心很不一般。 嘴里发甜却没有糖吃是真实的,美男是真实的但不属于她,她立刻从粉色糖果的幻想中回到现实。 她是个没钱买糖吃的穷哈哈,还是老老实实做陈家的傻五妹吧! 陈父和柳氏已不见身影,应该是还了赌钱回去了。 柳氏一天卖个四板豆腐除去成本也没剩几个钱,陈父又是个吞金无底洞,真难为柳氏是如何坚持到现在的。 她怜惜柳氏,却有人更可怜她。 槐树下闲聊中的一个老汉见陈五走的远了,不禁叹气:“那是个命苦的娃!天生有癔症,一年要往鬼门关走好几趟。” 旁人也都纷纷点头。 闵持长眉微挑,顺着老汉的目光看去,那少年十来岁的模样,枯黄的头发拿了根草绳随意绑在后脑勺,穿着肥大不合身的灰布衣裳打满了补丁,就像个布袋套了根竹竿,似乎能被风一吹就倒。 特别是他刚才看向自己的眼睛,黑白分明没一点生机,蜡黄的脸色,凸出的颧骨更衬得那双眼睛又大又鼓,宛如端上案桌鲫鱼的死鱼眼。 他爱吃鲫鱼,更爱吃鱼眼。 但他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再吃鱼,尤其是鱼眼。 “今年是个好年!”老汉看了会天,乐呵呵的说道。 闵持眼神一亮,问:“此话怎讲?” “没听说春雨绵绵,秋收忙忙?” 依旧是春光普照的艳阳天,却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可不就是老天在为农时春耕做准备么? 闵持接了清凉的雨滴握在手中,别人都急作鸟兽散,他却不慌不忙,幽深的眼眸闪过异样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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