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娘私以为再铁石心肠的人听了那番过往也会心存几分怜意。
可若对象是梅景琛,她的算盘便打错了主意。
看着在梅府门口大闹一场,又被四太太带进堂屋的潦倒妇女,美娘目光闪了闪。
虽则是四太太引进屋的,瞧着要看二房的好戏,但她知道,这桩事,定是梅景琛的主意,他仍在怀疑她,否则,远在犄角旮旯的前嫂子又如何知道许氏在柴桑。
她自称是许氏前夫的嫂子,将大太太四太太姐姐妹妹喊了个遍。
许氏尴尬不已,这余氏不过乡野村妇,怎能不知脸皮与大太太四太太论姐妹呢?
先不说那些年两妯娌处得并不好,便是分开了这十几年头,若非从那张粗糙黄黑又发腮的脸上能瞧出当年的轮廓,她是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人竟是余氏,多少年不见了,有什么情意值得上门呢?何况,如今她是得了诰命的孺人,自也不屑与此为伍。
罢了,打发几个银钱便是。
“弟妹,你如今是富贵了,还做了官家太太,可不能忘了嫂子对你的好啊。”
余氏羡慕的眼神将许氏从头发丝儿盯到裙摆,我的乖乖,这些绫罗绸缎,大金簪子得值不少钱吧!这些端茶递水的丫头婆子竟也体面得跟什么似的!
心头又酸又妒忌,哭道:“嫂子我是个命苦的,他赵家的爷们儿都是短命鬼,死了一了百了,哪里管我们女人的死活,辛辛苦苦拉扯几个孩子长大,这一辈子竟是没享过半天福,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还是你命好!可恨我是个蠢的,若我当年狠狠心,舍了这几个小的,凭着我的姿色身段,如何能是这般光景!”
堂上众人都因余氏这番鄙薄的话皱了眉,一把年纪了,说话浪荡轻浮跟个楼里卖的娼、妇一般。
许氏气得脸都黑了,这余氏竟三言两语,将她说成抛家弃子,以色侍人的货色!
美娘使了个眼色,射月颔首,上前便利落地赏了余氏两个巴掌。
“余氏,这里可不是村东头,凭得满嘴的污言秽语可以往外倒,你这话没得污了太太姑娘们的耳朵,孺人不爱听。”
姑娘们虽然也拿这个二房突然冒出来的前嫂子心里打趣,却不得不说,射月这两个耳光,也叫她们出了一口气。无知蠢妇,竟口口声声称呼她们侄女儿!
余氏被打愣了不说,便是大太太和四太太神色也多少有几分不自在。
得了诰命,竟真是半点冒犯不得。
余氏虽然不太明白射月/嘴里的孺人是个什么称呼,可她见方才做主的四太太在许氏面前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她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眼力见儿还是有的。许氏不再是以往那个被她了还不敢还嘴的小妇人了。
“瞧我这不把门的臭嘴,”余氏呵呵一笑,自个儿打了两下嘴巴,才又腆着脸问许氏:“弟妹,大丫是哪个?”
好歹没有忘了正事儿。
许氏拉着脸指了指旁边的美娘,“这便是了。”
又对美娘说:“这是你大伯母。”
美娘并未起身,只笑了笑,“望伯母见谅,我这身子实在撑不住。”
余氏见美娘长得如天仙般,愣了好半晌,才喃喃道:“这模样,好得怕是能进宫做娘娘了吧?咱们老赵家哪里生得出这样的闺女!”
“余氏!休得胡说!”许氏登时便气得站了起来,连客套的嫂子也不叫了。
四太太早就不容美娘,将四老爷迷得失了魂,也让四房丢尽了脸,往常碍于得了诰命的许氏,不好拿捏美娘,如今听说美娘是个冒牌货,自然要踩上几脚,若真是个弄虚作假的,明儿个她就能捆了这个妖女卖到下等的妓院去!
“二嫂,消消气,且听这余氏说什么,可真别弄错了。”
“我再糊涂,自个儿的女儿又如何会认错!”
“啊呀,弟妹,你仔细再瞧瞧,这丫头没有一处像老赵家的啊。”余氏道。
“我的美娘作甚要像那个挨千刀的!”许氏红了眼,望着美娘心疼道:“我的女儿自然似我,这眉,这眼,这鼻梁何处不像?”
众人细细打量,还别说,杜美娘的五官拆开来看,和许氏倒是像了几分,只是凑在一起,容颜盛得耀眼,哪里是面容清秀的许氏能比的?不过,哪有女儿与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呢?总有差别。这不,五姑娘与大太太也不太像,难道要因此怀疑五姑娘与大太太不是亲母女?
四太太朝余氏使了使眼色,余氏忙道:“我记得大丫刚生出来时,臀上有一个红色的蝴蝶胎记,只消这姑娘撩了裙子一看……”
“放肆!”美娘将手边的茶盏重重一拂,哐当一声,瓷盏碎了一地,“就为了你胡言的这几句,我便要任人查验,欺人太甚!母亲……”
似是气急了,美娘抑制不住地咳了起来,如此孱弱,仿佛一道风就能将她刮走。
“真要是如了这疯婆子的愿,往后杜姐姐可怎么做人!人多嘴杂的,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赶明儿传了出去,岂不是人人都知道杜姐姐臀上……”五姑娘看不下去了,气得脸鼓鼓的,“姑娘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往后有人上门怀疑我们姐妹不是亲生的,是不是也要扒了衣裳查验啊?”
“混账!”大太太气五姑娘姑娘家家口没遮拦。
“够了!”许氏大喝,“美娘是我的女儿,无须外人置喙!没有哪个做母亲的认不出自己的女儿!这件事到此为止,若有人再敢拿这桩事为难美娘,让美娘名声有损,别怪我仗着孺人的身份不客气!”
“孙妈妈,把在坐诸位的脸记牢了,话若是传出了这屋子,我便让谁跟着没有颜面!”
\"是,老奴记住了。”孙妈妈精明的双眼往屋内众人一扫,和气地笑道:“还望诸位谨言慎行,奴才往日在侯夫人跟前惩治刁奴惯了,下手没个轻重,伤了谁就不好了。”
凉凉地瞧了一眼不知所措的余氏,孙妈妈道:“至于这污蔑姑娘的余氏,便堵了她的嘴,捆去衙门打一顿板子,让她知道饭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乱说!”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奴,竟曾在侯夫人面前伺候!处事果然不一般!许氏当真是好福气。
可怜余氏连嚎叫都没来得及出一声,便被堵了嘴捆走了。
瞧了余氏的下场,无人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许氏的霉头,便是四太太也悻悻地笑笑,扯了六姑娘走了。
“母亲……”
许氏慈爱地替美娘扶了扶松动的珠花,“别怕,美娘,你就是我走失多年的女儿,哪有如此糊涂认不出孩子的母亲呢?”
臀上有蝴蝶胎记?
梅景琛提笔的手顿住,墨汁滴在宣纸上又晕开。
姑娘身上的胎记原不是他该打听的,偏偏杜美娘给他一种不寻常的感觉,虽然那日她坦诚了过往,举止亦十分地坦荡,但他仍然觉得她身上迷雾重重,像他这般走钢索的人,政敌环伺,想拉他下马,甚至要他命的,多如过江之鲫,哪怕他在柴桑蛰伏不出。
一个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他禁不起任何的冒险。
胎记必定是要验证的,届时让伺候的婆子婢女留心,总能瞧出究竟。
只是……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出现那张泪眼盈盈的小脸,苍白到几乎透明,那样隐私的部位,想必如凝脂一般,那样颜色的胎记,画面感太足了些。
他闭上眼,想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排挤出去,越是如此,画面越发生动。
“大人,杜姑娘来了。”丁一奇怪地瞧着捏着笔面色难看的梅景琛,迟疑道:“我把她打发走?”
“让她进来。”她那么聪明,想必已经猜到今日之事是他所为,也罢,看她想作何。
“吩咐下去,查一查随昭华公主北归的侍女,不拘哪个,带来柴桑一趟。”
丁一摸摸脑袋,“还查?那余氏不是说杜姑娘臀上……”
“住嘴!”梅景琛黑着脸将手里的毛笔砸了过来,被丁一一把抓住,“事关女子名节,岂可挂在嘴边,若你忘不掉,我便剜了你的脑子!”
丁一嘴角抽抽,瞧大人那样子,忘不掉的怕是大人你吧?
梅景琛负手而立,吩咐,“另外,想办法弄到昭华公主的画像。”
虽然这个想法很荒谬,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丁一请杜美娘进来,尴尬地偏过头,一溜烟儿跑了。
瞧着丁一那番模样,杜美娘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虽然许氏嘱咐了所有知情人不得外传,可这言语如风,哪里防得住。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拽在手里的帕子几乎要抓破了。
梅景琛将这一幕瞧在眼里,暗恨丁一这个草包,跟了他这么多年,竟然连收敛情绪都没学好,可见不堪大用。
他虽则不择手段,想查清楚杜美娘,但不是那等子无耻的下三滥,拿姑娘的名节不当一回事,哪里知道余氏口中的证据是这般。
“三叔如今满意了吗?”美娘贝齿咬了又咬,终是问了出来。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眼眶里却盛满了绝望与悲凉,她突然抬起手解自己的衣裳。
“你做什么!”梅景琛一惊。
美娘悲愤道:“三叔既疑我至此,何不自己验证!”
“你明知我过往,却如此轻贱我,跟鞑靼蛮子有何区别?去往北地,虽是我自愿,可若不是不忍公主一人受难,谁又愿远离故土去鞑靼这蛮荒未教化之地?”
“以色侍人我能选择吗?这些畜牲要我伺候我岂敢反抗?是了,梅阁老,梅大人,你高居庙堂之上,一个提议,上下嘴皮子一张,便能决定我们这么多人的生死荣辱,何况只是让人来查验我的臀上是否有胎记罢了。”
她分明抖得不行,却坚定地解了青绿色地褙子,里衣,即使梅景琛避得快,到底将那白如骨瓷又纤细秀美的身子瞧在了眼里。
余光瞧着她动作不停,竟要连最后贴身的那抹淡雅的绣着粉海棠的布料都要扯掉,梅景琛咬牙切齿,转过去抓住了她的双手,恨不得捏断:“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