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急得抓心挠肺,一路上又不好当着仆从的面问杜美娘,好容易到了自家院子,忙道:“美娘,我去哪里筹三千两呢!”
“母亲别急。”
杜美娘朝阿芙抬抬眼,阿芙从屋子里取出一个红漆描金花鸟纹长方匣,交给许氏。
许氏打开一看,一匣子宝钞满满当当,多是面额一百两。
她抖着手翻看,哭道:“美娘,你何时去弄的这假、钞,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杜美娘无奈地笑笑,“母亲,这些都是真的。”
不仅许氏惊呆了,便是二老爷也如在梦中。
二老爷估量了一下,至少五千两是有的,和许氏面面相觑。
“美娘……这……这……”许氏问:“这多银钱若不是假的,你从何而来?”
二老爷也想问。
普通人手里哪能捏着这么一大笔银钱呢,便是老太太这几十年藏的贴己也没有这么多啊。
二老爷不免狐疑起来,这继女三个月前自己找上门来同许氏认亲,许氏曾问她这些年于何处谋生,被她三言两语带过去,再覌她面貌,和许氏与恪哥儿没有半点相似,莫非许氏前夫是个俊美无比的?可许氏再糊涂,也不至于弄错自己的亲生女儿罢?
“我亡夫府上颇有家资,他死之后,府上容不得我,因此拿了这些银钱打发我。”
杜美娘轻描淡写,却再次将二老爷夫妇震得回不了神,也将抱着匣子踏入二房的梅寻和五姑娘惊得愣在原地。
亡夫?她已经嫁过人了?
反应过来,许氏大怒:“欺人太甚!我儿好好嫁过去,最后竟不容于府,这是哪府的规矩!黑心肝的,你父亲定为你做主!”
“我并非他的正妻。”杜美娘掐紧手里的绢帕,忍住反胃作呕之感。
“那……”那就是妾了……
许氏闭紧了嘴,其他的再不忍心多问,若是女儿没有走失,她再不济也会给她配一个清白敦厚的好人家,怎的会沦落到给人做妾,一时悲从中来,搂着杜美娘痛哭,如今,她却闯了大祸,要让女儿卖身的钱来救,后悔不迭,哭得肝肠寸断。
“我的儿……”这给人做妾能得几个好下场,怪不得身子如此孱弱,只怕是被正室给磋磨的。
二老爷心生感慨,不怪杜美娘都二十有一了,每次许氏给她相看人家,都被拒绝。
也不由得心疼了杜美娘几分,高门大户的良妾即使夫亡,好歹也会安置妥当,怎会不容于府中,只怕她是做了外室,这才能得了银子离开,更何况,杜美娘生得如此貌美,又更添了几分可信度。
二老爷能想到的,梅寻自然也猜测得八九不离十,漂泊无依的孤女,又姝色无双,哪能没有人惦记呢?他紧紧抱着匣子,突然心生妒忌,她的前夫肯定甚是喜爱她吧……
五姑娘红了眼眶,杜姐姐的命运竟如此坎坷。
“三哥哥,五姐姐。”
门口梅恪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哭得不能自抑的许氏。
“二叔,二婶,杜姐姐。”梅寻进得屋来,有些窘迫,他将匣子递给二老爷,“我这里凑了一千五百两,二叔可以拿去应急。”
杜美娘冷冷地看着他,他就是梅景琛与白氏唯一的嫡子,如此一瞧,倒与年轻时候的梅景琛像了六分,只是梅景琛更冷冽些,难怪初见就给她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梅寻这一匣子银钱比杜美娘的重多了,零零散散的宝钞,还有些银锭子,倒真是凑的。
他自个儿没多少银钱,府上少爷每月有五两的月银,他吃穿都在府上,他又没有什么去青楼楚馆的恶习,因此,这些年倒也攒了百来两,那一千两是他找二哥梅晋借的,他与梅晋既是堂兄弟,又是表兄弟,白姨娘同他去世的母亲是亲姐妹,俩人关系比别的兄弟要亲上许多,因此他开了口,梅晋二话不说就给他了。梅晋常年在外行走,又掌管府上命脉,千两银子不难拿出。
“还有我的。”五姑娘将自己的小匣子递过去,“有一点算一点。”
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也是我不好,今日县令太太们挤兑二婶时,我没能阻止。”
往常姑娘们出府做客都是被捧着的娇客,只因有一个做阁老的叔父,如今,落差太大,姐妹几个都还没适应,甚至六姑娘还同县令家的小姐打了起来,乱糟糟的,她又是小辈,插了一句嘴,便被别的太太阴阳怪气斥责了半天。
“如何能怪你?”二老爷慈爱的瞧着侄儿侄女,“你们有心了。”。
“谢过三弟五妹妹的好意,只不过不必了。”杜美娘出声道。
梅寻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厌恶,她就这么讨厌他么?为什么?
“太太耳根子软,做事容易被人牵着走,射月是个没用的,竟没拦住太太。”阿芙边往浴桶里倒水,边同杜美娘道。
“不怪她。”
阿芙咬咬唇,迟疑道:“自认亲来,太太闯了多少祸事,姑娘,说句难听的,你总不能一直替太太善后,她总得自己立起来,二老爷的造化远不止如此,太太若没有长进,日后夫妻也是要生嫌隙的。”
“你说得也有道理,且让我想想。”
“姑娘今日为何拒了三爷的银子,我瞧着他挺失望的。”
杜美娘轻轻抚着玉容胰子,漫不经心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阿芙噗嗤一声笑了,“姑娘可真会逗趣儿,那三爷既俊俏又知礼,哪会呢?”
说着麻利地替杜美娘备好沐浴用品,又妥帖了拉上了帘子,这才去门口守着。
她家姑娘有一个习惯,沐浴更衣从不假手于人,可真不像个主子。
果然,第二日一大早,二房就热闹得很,不仅县令太太上了门,还带了一个姓罗的太太,府上做的是酿酒的买卖,其余各房打探消息的奴仆自也不少。
县令太太是个容长脸,双眸微眯,显得有些锐利,颧骨突出,下颚稍尖,不像是个好相与的,此刻正亲亲热热拉着许氏的手说话。
罗太太倒是年轻,看起来比杜美娘大不了几岁,生得一副花容月貌,打扮得花枝招展,能说会道的,时不时能插上几句话,捧得许氏和县令太太皆开怀。
又连连夸赞杜美娘好相貌,问她可曾婚配,并夸下海口定要替杜美娘瞧一门好婚事。
“二太太知道秦家吧?就在长生巷最大的府邸便是,那可是世代官宦之家,府上老太爷乃是三品大员致仕,秦老太太前儿个还托我替七少爷相看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呢,这不,缘分就到了。”
许氏来了兴趣,忙打听那七少爷。
“这七少爷姓秦名砚书,年十九,可是府上的命根子,父母兄弟都在燕京,老太爷偏爱,这才将他带来了柴桑亲自教养,日后定是有大出息的。”
“小了些。”许氏有些可惜。
县令太太心中冷笑,还由得你在这里挑拣秦七爷,你家闺女不过是个继小姐,年岁又大了,哪里攀得上?
东拉西扯了半天,罗太太终于说到了正题上,“昨日大家伙儿说要一齐给佛祖塑金身,二太太慷慨,出了三千两,其心之诚,真是叫我们这些俗人惭愧,二太太菩萨般的人物,叫人亲近,你可别嫌我聒噪。”
提起昨日的三千两,许氏心头便跟刀割一般疼,美娘受了这么多苦,才攒了这些,便被这些人三言两语给哄了出去,脸色不免有些难看。
罗太太假装没看到,仍笑嘻嘻道:“正巧我手上有两间酒肆,就在南大街,生意算得上兴隆,只是我平日里事情多,分不出这多精力去管,同二太太如此投缘,我便以低价五十两折给二太太罢!”
许氏闻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虽则五十两她拿不出来,但美娘那还有多的,最重要的是,南大街的酒肆,平日里要盘下来少说也要三百两左右,竟有这等好事?若她盘下来,妥善经营,三年五载,说不定就能把美娘的三千两补上,她也算瞧明白了,这府里,还是要自个儿手里有钱,才能直起腰说话。想到这些好处,她不由得双眼发亮,张嘴就要答应下来。
“谢过罗太太的好意。”一旁听了半天不作声的杜美娘突然开了口,“只是母亲打点庶务繁忙,又要照顾恪哥儿,哪里忙得过来呢?”
“杜姑娘真是个孝顺的,知道心疼母亲。”罗太太笑着奉承许氏。
许氏欣慰的笑笑,“我这女儿,没有哪里不好的。”
“可这酒肆的事情,杜姑娘到底年纪轻了些,不知轻重,二太太,不瞒你说,这两间铺子一年可以挣这个数。”
罗太太向许氏比了两根手指头。
许氏倒抽了一口凉气,一年就有两千两!
“若不是实在同二太太投缘,我是断不舍得的。”
“是,她小孩子家不懂什么……”
“母亲……”杜美娘沉了脸打断了许氏的话,这些居心叵测的闲人,她是半点都不想应付,偏许氏是个不听劝的,这性子,真让人头疼。
她缓了语气,“这么大的事,好歹同父亲商量商量。”
她搬出二老爷,不免让许氏想起了昨日因为三千两的事被二老爷关起门来训斥了半天,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如今她却是半分都不敢私自拿主意了,怕又闯下祸事。
“美娘说得是,总得问过老爷才是。”许氏讪讪道。
县令太太同罗太太对视一眼,知道事情成了一大半,这天底下就没有哪个官不贪的!
“是该同县丞商量商量,你瞧你风风火火惯了,差点吓着二太太了。”县令太太把场子圆了过来。
罗太太说笑着把事情揭了过去,又重新提起之前的话头:“工匠我倒是认识不少,都是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的人,我办事,太太们只管放心,到时候你们所求之事保管一桩比一桩灵验。”
许氏肉疼地将三千两银票递了过去,温声道:“你这样的妥帖人只怕整个柴桑都找不出几个,自然是放心的。只是——我昨儿个思前想后,咱们给佛祖塑金身,到底太张扬,被察子盯上,就不得了,老爷们殚精竭虑谋前程,咱们妇道人家可不兴扯后腿,听闻燕京里太后娘娘病了一场,不如咱们就以为太后娘娘祈福的名义来办吧,也算尽了一点心意。”
说完许氏下意识的看向美娘,她昨晚反反复复背了很多遍,应该没有出差错。
杜美娘赞许地朝她点点头。
许氏于是高兴地坐直了些。
不过是找个由头的事,没有人反对,县令太太心里过了主意,就由着许氏了,总归实惠与名声都在她这儿。
这边太太们其乐融融,那头四太太在福寿堂哭天抹地,直言要死了个干净。
四老爷也委屈地拿袖子擦眼泪,一身狼狈,额头都被砸破了。
“娘啊!这都叫什么事儿!老爷为了帮衬二房凑银子,竟打我嫁妆的主意,偷了钥匙就去拿,若非我昨儿个睡不着,哪里发现得了!我的嫁妆都被他挥霍没了!天晓得这是第几回了!怪道说我瞧着后院那些小妖精的首饰眼熟呢!我辛辛苦苦操持家业,为他生儿育女,没有哪里做得不好的,这个天杀的竟然这般欺负我!我死了算了,也好给他那些莺莺燕燕腾位置!只可怜我的允哥儿和茹姐儿……”
外面闹上天也闹不到起云台。
听丁一嘴里杜姑娘长,杜姑娘短,什么教许氏找了个为太后祈福的名义,又及时拦住许氏没有收下酒楼。
“杜姑娘?”梅景琛疑惑。
“便是昨日同六少爷来拜见大人的那位,二太太失散多年的女儿,杜美娘。”
“杜美娘……”梅景琛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一张苍白又让人惊艳的脸,倒是担得起这个名儿。
梅景琛下了一枚白子,评价道:“不算蠢。”
若许氏的一对儿女性子都朝了许氏,那大抵整个二房也不再有半点扶持的价值。
“四老爷和四太太这会子正大闹福寿堂,老太太气得厥过去了。”
“哦?”
“四老爷偷了四太太的嫁妆。”
“这个老四……”老四真是越发让人瞧不上眼了,只有最没出息的男人才会动女方的嫁妆,行事毫无底线可言。
丁一瞧着梅景琛一个人下棋也自得其乐,听了半天没有丝毫波澜起伏,想都没想便加了句:“四老爷好似被杜姑娘迷得神魂颠倒,这次之所以拿四太太的嫁妆被抓个正着,也是想替杜姑娘解忧,讨得佳人欢心。”
“放肆!”梅景琛重重一拍,黑白棋子蹦得到处都是。
他沉下眉眼,斥道:“那是名义上的叔侄!岂能如此胡乱编排!”
丁一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在柴桑无所事事,府里的八卦自然也爱听一耳朵,他跟了梅景琛多年,小事上也不怕梅景琛发火,嘟囔道:“我可没编排,四老爷眼睛都黏在杜姑娘身上这种话,可是四太太说的,府里哪个丫头小厮不知道呢?”
包括三少爷,好像也巴巴上赶着讨好杜姑娘呢,丁一没敢说,怕说出来梅寻少不得一顿家法伺候。
毕竟杜姑娘是真的漂亮,那身段,那通身的气派,哪个男人见着她迈得动脚呢?
不,丁一觑了眼脸色发黑的梅景琛,还有不解风情的梅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