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
“事情就是这样!”
“她把我丢了!一个人跑了!太没义气了!”
跨江大桥下的桥洞中,三儿义愤填膺地控诉许岑岑,他的声音又尖又细,锥子一样利得能钻入桥身打个洞。
许岑岑辩解:“我帮你啊,他们知道我和你是一起的,连你一起揍?你又不扛揍!”
“谁揍谁啊?那几个人被你打成那样!”
“他们好几个!我和你不一定打得过,肯定跑啊!”
“不一定打得过,你招惹他们?那几个地痞,我都是绕道走!你倒好,把人打了,他们不打你,打谁啊?”
“他们先动的手!”
三儿气得面红耳赤:“他们先动的手?我看到还有假?六个啊!你打了六个!你不是会精神力攻击吗?怎么不用了?跑了?丟我在那儿挨打?”
“你没挨打啊……”许岑岑喃喃,“都追我了,我跑了好远才甩掉。”
“我没挨打,那是我运气好!”三儿转向白卿雪,“老大,你说过兄弟间有难同当!她丢了我,一个人跑了,是不是太没义气了!?”
“他说的是真的吗?”白卿雪问道。
“是……不全是!”许岑岑下意识想拉白卿雪的小臂,被白卿雪避开,顿时委屈感上涌,咬了咬唇,想到当时的场景,更委屈了,“他们先动手摸我……”
声音很低,白卿雪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他垂眸看向许岑岑,干干净净的女孩坐在桥洞之中,光彩宛若璀璨明珠照耀陋室,这样的omega,在这一片太过夺目、太过招摇,容易让人惦记。
怀璧其罪。
很危险。
“她这样的……”乔蒂灰眸盯着许岑岑,唇边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许岑岑昨天还是脏的,没想到今天洗干净了,模样格外招人稀罕。
乔蒂摸向许岑岑的头发,她的头发是紫色,柔软蓬松盈盈发亮,柔滑得像绸缎,让人想摸一摸:“是容易招惹……”
“乔蒂!”白卿雪的声音很轻,震慑力十足。
乔蒂讪讪收手。
“你这段时间先别去工业园了,跟着越浩吧,他晚上出摊。”白卿雪三言两语调整了人员分配,许岑岑再去工业园会惹麻烦。三儿应付不来,还会受牵连。
越浩对白卿雪的安排从来不说二话:“好。”
三儿没有了许岑岑这个时不时搞点事的拖油瓶,瞬间轻松起来。
乔蒂看戏似地挑一挑锋利的眉毛,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白卿雪又不会把人交给她。
袁涛冷眼旁观,许岑岑无用且多事,白卿雪已经表明了态度管她,说什么也没用,何况他的医疗费还是这个丫头出的?缠在头上的绷带都还没拆,更不可能说服白卿雪丢了这个拖油瓶。
各怀心思的一片静谧中,许岑岑拉一拉白卿雪的衣角。
衣角材质很粗糙,手感很硬,如同白卿雪此时给许岑岑的感觉,冰冷生硬。
许岑岑的声音有委屈、有不服,又因是白卿雪,声音软软的,有几分示好:“哥,你生气了?”
白卿雪捏住衣角,轻扯了出来,声音很淡:“没有。”
许岑岑鼓起腮帮子,灿亮的眼眸凑近白卿雪,好似无声地道:你有……
白卿雪缄默。
他恼的不是许岑岑,而是对前景未知的迷茫担忧。
许岑岑凭空出现来路不明、过分引人注目的容貌,令他对本就鸡飞狗跳、艰难度日的生活更加倦累。他们这样风餐露宿、一无所有的人,留下许岑岑,无异于给不安稳的生活再埋下不定时炸弹。
但……
这些话。
没必要和许岑岑说。
白卿雪垂下眼睑,什么也没说。
桥灯闪烁了一下,光影落下,不甚浓烈。
笼罩在如雪如玉般冷清的人儿身上,没有多少暖意。
白卿雪侧头看了一眼,堆放几个人果腹的一小堆营养液已经见空。
他撕开今晚带回来的一个纸箱,从中捡出来营养液,分发给每一个人,而后匍匐在一叠纸上记账。
许岑岑凑过去看,一叠皱巴巴的纸上,歪七横八的一堆数字——7月19日,三儿收入五星币,白卿雪收入三十八星币,乔蒂收入十一星币;支出八百星币,总计负七八四十六。
白卿雪的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特别是写到负的时候,那一笔极重,深深浅浅,丑得醒目。
许岑岑叼着营养液,若有所思。
放在裤袋里的手动了一下,指尖碰到它,冰凉的触感蔓延开来,许岑岑冷静了点儿,终究什么也没说。
次日,他们各自外出,许岑岑一个人坐在桥洞里,看脚下江水奔腾不息。
她的思绪很空。
因她的记忆很空。
她像一片落叶,落到哪里,生到哪里,随性至极。
她没什么烦心事、忧心事,也没什么急不可待要做的事,所以不疾不徐地慢慢认识、感受身边的一切。她很喜欢这样的状态,自由得,令她很放松。
但……白卿雪很紧绷。
她能感受到他无时无刻不紧绷着,似乎焦虑很多事、忧心很多事,像背了一座沉重的大山,负重前行,如履薄冰。很累,也不快乐。
记忆里的哥哥也不快乐。
他对她笑,仿若雪融生春,繁花似锦,眉眼沾染花香,艳色愈浓,那般好看、华贵、耀眼,可那笑意之下,有一种隐而不发、沉重而又无力的悲伤。
疏离。
颓丧。
荒凉。
许岑岑不懂记忆里哥哥的悲伤,可她懂白卿雪的难处。
白卿雪缺钱。
白卿雪几个人想买房,收入和支出相抵所剩无几,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凑齐……
许岑岑不想看到哥哥难过,同样的,她也不想看到白卿雪难过。
许岑岑掏出戒指看了又看,戒指上的钻珠莹莹发光。
她不傻,看得出它值钱。
之前的项链能抵上万的钱,这个戒指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它可以补缺那一块费用。
但是……
许岑岑轻轻转动戒指,拿在手里把玩,拂过内侧壁的刻字和徽印。
这是她身上唯一链接了她的来处、告诉她是谁的东西了。
脑端留下的文字、苏醒后的平静情绪,让她坦然以对一切。
她不着急找寻过往,可不代表她会把过去全部抹杀。
许岑岑收起戒指,重新放入裤兜。
她会尽力帮他。
不是以抵押过去的方式。
许岑岑仰头喝了难喝的药和营养液,站了起来,跳下桥洞,朝设赏金赛所在的废弃工厂而去。
今天是双数日,白卿雪、乔蒂、袁涛都有比赛,白卿雪交代她不能去看他们,要等到天黑后,再去找越浩。
许岑岑很听话。
废厂外的大门上,安了两盏探照灯,明亮光线将废弃工厂和外面的无尽黑暗划分开来。不时有人面带喜色、忧色或者愁色从里面出来。
越浩隐于夜色中,告诉许岑岑:“看到那种脸笑花了的人没?那是我们找的人!问他们要不要营养液,一问一个准儿!”
越浩给许岑岑做示范。
他上前悄咪咪堵住他所说的那种人,低声说了什么,掏了掏衣兜。
许岑岑看到了两人做交换,不明白越浩为何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
等到越浩回来,许岑岑问了他,他回答:“肯定不能被看见啊!被看到了,会被打死!这周围的店,看着不起眼,都有厂这边的关系,这些人买了我们的,买他们的就少了,他们能放过我们?”
“不能合作?”
“合作?你想什么?谁嫌挣钱多啊?这儿的店,就是为来这儿的人开的,挣他们的钱!以前有人看中这一块儿人多,来这儿摆摊儿,全被砸了!人也没了!”
许岑岑听得一股寒意上涌,不禁打了个寒颤:“闹出了人命?那你还敢?”
越浩耸一耸肩,语气随意极了:“没办法,要生活嘛。”
“不怕出事?”
“怕。”越浩答得干脆,又道,“可怕也得活啊。来这儿讨生活的人,哪个不是拿命来赌?”
拿命来赌……
许岑岑颤了颤,眼前又浮现了白卿雪进入内场打赏金赛的模样、袁涛满头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三儿跪地求饶浑身颤栗的模样……
鲜血淋淋。
残忍现实。
许岑岑忽然意识到……
好像……不一样。
她和他们不一样。
哪怕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从泥坑爬起无处可去、无食充饥,她也选择性地做事,随性地选择自己想或者不想做什么,从未歇斯底里、走投无路到以命来搏。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一样?
许岑岑的内心涌起来一股极其陌生的情绪,堵得胸口处生疼。
她心里有答案,因为……没到绝路。
哪怕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哪怕她没钱,哪怕她是一个omega,她还有自保的能力、有力气、有值钱物品,她没到拿命来赌什么的地步。
而这种时时刻刻把命拴在裤腰带上,只为了挣一份口粮,挣到了便能活下去、挣不到便悄无声息死去的生活,却是他们的日常。
尽管这样……他们还是留下了她。
“好。”
许岑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许岑岑弯腰,从纸箱拿起了营养液。
她不能当一个干喝营养液不做事的废物吧?许岑岑有样学样,她不是生长在温室、全然不知疾苦的花朵,越浩能做的事,她也做得到。
许岑岑学着兜售营养液。
夜渐渐深了。
迟一些的时候,赏金赛临近散场,人群如蜂涌般出来。
白卿雪、乔蒂、袁涛提早出来帮忙,娴熟地兜售营养液。这一波散得很快,人潮涌尽,逐渐变得稀稀疏疏。人少了,便开始收场。越涛的声音兴奋不已:“只剩十几袋了,老大,我们起码卖了九百多!赚了!”
袁涛也道:“可以啊!下次再多进一点儿!”
白卿雪拍一拍几个人的肩膀,激励之余,仍有理智:“先回去。”
乔蒂又比赛又售卖,体力消耗过大,抬步便走。越涛扛起纸箱,同白卿雪边讨论事,边往回走。许岑岑跟在最后,听他们热火朝天地聊天,一笔笔数着入账,畅想未来。
他们的梦想听起来很简单,不挨饿、不挨冻、不挨打,有足够的营养液,随心所欲想喝多少喝多少,不用再一袋袋掐着数;有遮风避雨的住所,不受风吹雨淋、其他人的冷眼辱骂和抽打。
他们说着、笑着、兴奋着、期许着,一起努力拼、努力攒,迟早会有那一天!
少顷,白卿雪忽然回头,望向静悄悄的许岑岑。
他记得前两天的时候,她一路叽叽喳喳很活泼,今天却什么话也不说,格外低沉,令他意外。
白卿雪放缓了脚步,有意等了一等她:“不习惯?”
许岑岑摇头:“不是。”
“不舒服?”
“不是。”许岑岑接连否认。她咬着唇,思索了半晌,问出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问题,“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拖累?没帮什么忙……”
她留在白卿雪身边,是因为她无处可去。
可这两天的事,让她多多少少意识到她和他们不一样。她的随心所欲在一群摸爬滚打拿命拼杀生存的人之间显得尤为突兀,她没有任何独立的价值,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益处,反而是每天消耗他们营养液的负担。
乍听到拖累一词,白卿雪愣一愣。
没想到她这么敏锐、这么精准、这么坦然地说出这一个词。
白卿雪下巴微抬,朝向前面的几个人。
他的声音淡淡地在漠漠夜色里响起:“会比较麻烦,麻烦便麻烦吧。都挺麻烦。”
“麻烦……”许岑岑念叨一遍这个词,追问,“麻烦……为什么答应呢?”
白卿雪反问:“为什么答应?在药店的时候,你为什么给呢?”
许岑岑的眼神顿时一黯:“所以……是因为项链?你觉得欠我的?”
“不是。”
“那是为什么?”许岑岑再问。
“因为……你傻吧。”
“???”许岑岑满头黑线,这是一个什么理由?
许岑岑辩驳:“我很聪明!”
白卿雪轻声笑起来。
不同于以往冰冷的冷笑、也不同于饱含不屑的嗤笑,而是一种开怀的笑意。
没有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感,反而似融融春风,令人心生与之一乐的暖意。
他笑她傻。
不仅如此。
他笑得很欢。
算了……
看在你苦逼兮兮、难得没那么紧绷的份上,笑就笑吧。
许岑岑大度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