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到了一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人。 最开始遇到他的时候,他跟我差不多年纪,正躺在草地上数星星。 他看到我,就不数了。 “你是新来的师妹吗?” “白云庵只收尼姑,不收小和尚。” “这里又不是尼姑庵。” “是了,我是在做梦呢。” “真有意思,哪有人明白知道自己在做梦的。” “有时候确实能知道的,不过这时人大概也快要醒了。” “那你别醒那么快,陪我玩一会儿不好吗?” “你才有意思,人要醒很容易,要一直做梦可就难了。我梦见你,或许是因为咱们哪辈子有些缘分,缘分到的时候,我自然也就醒了。” “你说的话很有趣,但我一句也听不懂。你学问一定不小,能不能给我讲讲《毛诗》里这一篇?明天师父就要问了。我费了好大功夫才背过,但又不知道写的什么意思。” “可是我只读过佛经。” “那也没关系,咱们还是可以交个朋友。我叫骆昀,你叫什么?” “我只有法号,没有名字。你以后就叫我……”我顺手指了指他翻开的那页《毛诗》,“就叫这个吧。” 骆昀很高兴,说我是他交的第一个朋友。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他就用手指在空地上一笔一划写给我看,又在后面写上我的名字。 “你写在这儿,明天风一吹就没了。” “咱们记在心里就行了,多大的风都吹不走。” 骆昀的生活像我的一样简单,也像我的一样无聊。他每天卯初就要起床练习呼吸吐纳,上午读书,下午和晚上练武。他师父可真狠心,总是让他在最烈的日头底下扎马步。他倒很硬气,从来不喊苦,一声不吭,一蹲就是两个时辰,虫子来了不去赶,汗水流进眼睛里也不去擦,稳得像座小山。 “你难道不觉得累吗?” “累啊。但是我喜欢练武。马步是基本功,从明天起,我就可以开始练习剑法了。师父说我有天分,能吃苦,肯用功,以后一定会有大成就!” 十岁的骆昀天天给自己鼓气。 “什么样的大成就?” “当然是做个武功高强的大英雄!侠肝义胆,嫉恶如仇,锄强扶弱,拯危济困!” “你不仅练武肯吃苦,读书也很用功啊,会说这么多成语。” 他好像脸红了,挠挠头,“碧穹宫的弟子嘛,书是一定要读的。” “那就祝你以后成为一个文武双全的大英雄!” 他使劲儿点点头,笑得开心极了,眼睛亮晶晶的,像两个小太阳。 如骆昀所愿,我并没有很快就醒来,梦里的日子一天一天过,我们两个也一起慢慢长大。 骆昀的剑练得很好,一开始用树枝练,后来用木剑,最后用铁剑,每换一次武器,都意味着他的剑法又精进了一层。他的习武天分并不是最高的,但比所有少年人都要努力,不过五年时间,就把碧穹宫的剑法练到了家。 骆昀十五岁这年,快要知天命的徐掌门亲自考较了他的内功和剑术。我知道骆昀天天白日期待、夜里紧张,等的就是这一天。掌门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把一柄收藏多年的名剑赠给了他。这在年轻一辈里还是头一遭。 骆昀高兴坏了,小心翼翼捧着宝剑给我看,脸上的表情既兴奋又骄傲。 “怎么样,这剑漂亮吧!这可是昔日陆冶大师用上好的寒铁,花费五年时间锻造的。你看看这剑身,这叫做‘精光内敛、含而不露’,实际上锋利着呢!” “就跟你的人一样。” “啊?哈哈……诶,你看吞口这儿还刻着字呢。” “仁义?” “呀,真厉害,你这些年读书不少,连古篆都识得了!” “只是看着像,就猜一猜。” “没错,就是‘仁义’二字。从小师父就教导我,仁义忠勇是为人立身的根本,习武之人更应凡事以此为先。” “你一定不会辜负你师父和掌门的期待。” 骆昀这次没有脸红,而是第一次放声大笑,笑声爽朗欢畅,直上云霄。笑音犹未落,那把寒铁精钢炼成的宝剑蓦地飞了起来,在空中轻灵灵打了几个旋儿,又被他一把抄在手里。银光入手的一刹那,骆昀整个人腾空而起,瞬息之间向四面八方刺出无数剑,点点寒芒迸发而出,如同流星闪耀。而他就在星海中央,衣衫翩翻,发丝飞扬,像凌空高翔的白鹤,也像晋帖上的行草,那柄寒铁剑就是鹤的长喙,字的回锋,随心而动,任意而行,就像是特意为他而造,尘封了无数岁月,只为等这永恒的一刻。 四面围种的柳树也被纵横的剑气激荡,千万条柳带在剑风中恣意狂舞。而在其中飞走穿梭的人,也同这新柳一样青春,一样疏狂,一样洒脱。 我才意识到,那个当初躺在草地上数星星的小男孩儿骆昀,如今已经长成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少年的得意,少年的挥洒,少年的鸿愿,都写在这一场飞逸卓绝的剑舞中。 自从拿到了徐掌门的赠剑,原本因为话少而默默无闻的骆昀而开始受到关注。他有些高兴,但更多的是紧张和担忧。他性子内敛,不善交际,不习惯听别人过多地谈论他,也不习惯承受当面的夸赞。他常对我说,今后一定要对师门忠心耿耿,多行侠义之事,尽最大努力替师门争光,才对得起手里这把剑。 当然,骆昀说他也有一点“私心”。碧穹宫里有座藏书的小楼,江湖上大多数已经成名的人,不论是正是邪,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生平。小楼里住着一个只会读书写字而不会练武打架的人,他一辈子的使命就是替这些江湖人作传,在朝廷的正史之外,编写属于武林的历史。此后,这些不入庙堂的江湖中人也有了名照汗青的机会。这部《江湖志往录》分了十二个门类,其中正派侠士占八门,邪门外道占四门。正派八门中以“忠义”为首,江湖上忠义两全、最受尊敬的人物才能在此留名。少年骆昀的“私心”,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也能出现在“忠义”门里。 十六岁的骆昀第一次完成师门交代的任务,几乎是不顾性命地往前冲,用七处深可见骨的刀伤换来了“少年中之翘楚”的赞誉。但在当天的庆功集会上,他却因为作不出一首咏龙涎香的诗而遭到同门的暗讽奚落。 “你也知道,我只擅长背诗,并不擅长作诗。” “但你如果认真要作,怎样也能得一首。” “坏诗不作也罢。真作出来,别人顾着情面还要夸赞几句,我可受不起。” “别人一夸你,你就要脸红,这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有一分功受一分禄,言过其实的夸誉我宁可不要。这样才能问心无愧,以后如果真的能留名史册,那落在纸上的每一个字才叫实实在在。掺了水的酒有多难喝,你是知道……哈哈,差点忘了你是出家人。” “我知道,一海碗的水里放上两三片茶叶,也不能算是茶。” 骆昀开怀大笑,“跟你说话比喝酒还痛快!” 他身上的伤还在渗血,无论谁看到这情景都要替他喊痛,但他却一点儿也不在乎,依旧是满面春风,眼中的光彩比太阳还耀眼。 骆昀真是一个最实诚的人,也是一个最努力的人。忠勇不二、行侠仗义、除暴安良……这些是所有正派人士日夜挂在嘴边的准则。但有些人这样说,不见得这样做,有些人即便这样做了,也未必能尽心尽力,坚持不怠。但骆昀只要将一种道理奉为信条,就一定会去践行,只要去践行,就一定会做到极致。自从十六岁首战告捷,每次师门的任务,他都会冲在最前面,哪怕遇到再危险的境地、再强大的敌人,都从不退缩。每逢不平之事,他也总是毫不犹豫地站出来,赴汤蹈火,义无反顾。最开始那一年,围绕在骆昀身边的不仅有称誉,还有非议,尤其是碧穹宫年轻一辈的弟子,总是在背后议论他沽名钓誉、贪功冒进。只是再过一年,这些非议就全都消失了,因为没有人能像骆昀那样拼命,也没有人能像骆昀一样,无论流了多少血,立了多大功劳,都永远那么谦逊、平和。 骆昀还是少年,但已经是人们口中“仁义忠勇、四美并臻”的英雄少年了。他在武林中的名气越来越大,主动来结交的朋友也越来越多。那座芸香满架的小楼里,也有了一页属于他的纸,上面记录着他自出生到现在的经历与事迹。大家都相信,在未来的某一日,那页纸上的内容一定会被整理修缮,编入《江湖志往录》的“忠义”门。 可是某一天,骆昀却发现自己的武功再也无法精进了。碧穹宫的独门内功心法叫做盈缩功,骆昀自八岁入门时就开始修习,到现在已经练至第十一层,却再也难以继续突破。骆昀所学的剑法与内功是相辅相成的,盈缩功的修炼一旦停滞不前,剑术也再难有提升。这一年,骆昀才只有十九岁。他害怕自己成了一只先飞的笨鸟,虽然凭着刻苦比别人早到一步,却永远只能止步于此,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在他身边掠过,升向更高的青空。 我知道,他并不是嫉妒别人比他厉害,只是怕自己不再有用。 从那以后,本就拼命的骆昀好像彻底不晓得“死”是什么了,有些时候简直像故意去送命。这一次,他真的已经站到了阎罗殿门前,最危险的一剑离他的心脏不过半寸。他被同门师兄弟找到时,浑身都是血,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骆昀是被抬回碧穹宫的,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你早就知道那是个陷阱,你师父他们也知道,但为免打草惊蛇,也为了要投石问路,所以还是要把你送进去,是吗?” “是。” “他们不能确定你的生死,甚至知道你很可能会丧命,是吗?” “是。” “但你还是去了。” “……” “为什么偏偏让你去,而不选别人?” “谁去都是一样。” “不一样。只有你才会这么痛快地答应,而且……” 而且,牺牲一个骆昀的代价,他们已能承受得起。 “出家人说话,毕竟还是会留三分情面。” “但你什么都明白。” “我明白。我现在能做到的,别人也能做到,甚至可能做得更好。就算我这次没能活着回来,过两天的庆功集会也不会特意为我空出一个位置,江湖上那些和我有点交情的人,也还是会有新的朋友。像我这样的人,死了一个,就会有另一个来顶替,谁也不损失什么。更不用说碧穹宫对我有再造之恩,师父授我武艺,掌门赠我宝剑,我是从他们手里借了一条命,在合适的时候还回去,就算是尽忠了。往好处想,师父或许也是为了成全我。” “成全你的盖棺定论吗?” 骆昀沉默了很久。 “一个人死在最该死的时候,不是很好吗?至少他永远都是个少年英雄。” “但你还是撑下来了。” “因为一个真正的侠客无论如何都不能束手就擒。” “而且活着总归有希望。” “……” “……” “你是不是在笑我?” “我为什么要笑你。” “你们出家人常说四大皆空,看破‘我执’。我以前总想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现在到死还惦念着身后虚名,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讲究、坚持,不就是执着于一个‘我’字吗?你看到当然要发笑。” “我虽然是个尼姑,但离觉悟还远得很。既已自证成佛,看到众生溺于苦海,也只有悲悯,不会有嘲讽。” 骆昀笑了笑,不再说话。 骆昀的伤整整养了一年。他从此多了个失眠的毛病,夜里睡不着,就又开始跑出去数星星。但再亮的星星,一落进他眼中也就黯淡下去了。那双原本光彩流转的眼睛,现在常常会放空,而眼里的空,是心里那个缺口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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