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酒醒时分,我已随轻舟停泊于浔阳码头。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的木鱼声,实则是鱼贩手中的刀一下下落在砧板上的声音。梦中比之目前,其间似有讽意。 白云庵,已经消散于过往的尘埃重新在我的梦里聚形。这形象如此真切,好像不是一场梦,而是我亲历过的一段记忆。但我的的确确只在云游僧的口中听到过它。 “现在哪里还有白云庵的影子。” “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吗?” “有。只有钟楼上那口铜钟,不曾被火烧毁。” 身上的酒气还未消散。我细细回忆梦里净染背过的那条“不得饮酒”的戒律,发现自己仅能记起四个字。 “我们真的已经到浔阳了吗?”我同乞丐一起下船,闲步于码头。贩夫走卒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是啊,这地方我再熟悉不过。” 几阵晨风吹拂下,宿醉已消。我开始计算里程。 我遇到乞丐时是在岳州,两地之间水路近千里,即便全程顺风顺水,也绝不可能在一日一夜间抵达。 乞丐见我满腹狐疑,皱眉道:“怎么了?我是个谎话精不假,船家为什么要骗你?你若还不信,码头上这么多人,随你问去。喏,你抬头看,那不是浔阳楼吗?” 我随着他所指看去,确信他所言不虚。 只不过一场梦的时间,船竟已到浔阳,我觉得不可思议。 “这未免太不合常理。” “你觉得航速太快?” “忽快忽慢。” “像时间。” “时间?” “孔夫子不是说过吗,逝者如斯。我们在船上常常觉察不到,像古时候那个刻舟求剑的傻瓜,以为自己还定在原地呢。直到船夫一声吆喝,才像从梦里醒来一样,还不信已经走了这么远。时间就是这么作弄人的,老是让人觉得它停住不动了,其实偷偷在走,一刻也不放松,等到人回过味儿来才知道被骗了。傻瓜,你还记得自己今年几岁吗?不会以为还像我现在一般大吧?” 乞丐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与梦中的净航一般大小。这样的年纪,于我而言至少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十六年,足够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长成意气风发的少年,就这样在我身上悄悄流逝了。细想这些年,我好像一直在追逐着什么,无暇他顾,但所追又并非我果真所求;又好像被什么东西驱赶,只能盲目地向前跑,却不知道究竟为何物所策动,是恐惧吗?抑或是虚无?与十三四岁相比,我如今还是迷茫,还是有莫名的不解与不甘,并因时间的平白消逝而多了一份手足无措。 或许乞丐说得对,每个人每时每刻都活在时间静止的谎言里,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挥霍年华,像拙于经营的人空守着一份貌似殷实的家业,坐吃山空;又或是空荡着脑袋浑度岁月,今日似昨日、明日似今日,在这样好像光阴复现的假象里,成为时间行骗的同谋。 直到那一刻来临。 那一刻,巨焰弥天,吞噬万有,庄严宝相亦化为灰烬,时间之流被强行截断。 死亡——时间最后的谜底、唯一的真相。 大火燃起的时候,最大的净航不过十五岁,最小的孩子仅仅六岁。我经由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与她们相识,甚至成为其中的一个。我还能清楚地记起净航与净芸的脸,尽管那也许并非她们的样貌,尽管世上或许从未有过她们的存在,真正的白云庵与我梦中所见判若云泥。 甚至那云游僧的故事也可能是信口开河。 但梦境如此真实,似与我血肉牵连。与之相比,我现在所经历的现实反而更加虚幻。千里航程一朝抵达,只有梦里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究竟哪端才是真?又或者两处皆梦? 下次到白云庵,我想看看我自己,也就是净染的样子。 “你不会真的在想自己几岁吧?行啦,每个人无论如何都要上时间的当,想它也没用,不如及时行乐!” “你又想喝酒?” “我倒是想,但你酒量这么差,我也不忍心再灌你了。” “我不是……” “别嘴硬啦。哎,咱们去玩儿关扑吧。” “我不喜欢赌钱。” “不是赌钱,纯凭运气的东西有什么意思!”不等我答应,乞丐便硬拉着我走向一个摊贩,边走边嘲讽道:“我刚刚干嘛废口舌问你多大,你明明一看就是个上千岁的老顽固!” 我任由他拖拽和嘲弄,心里竟没半分抗拒。我又想起澹台绿衣,也像他一样,出口即是揶揄别人。 “我骂你呢,你笑什么?” 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不知已喜形于色,至于为何而笑,自然难以启齿,又转念一想自己平素为人,确实寡言古板,他倒也没说错,于是随口道:“我笑你说得对。” 乞丐似是怔了一下,随即蹙眉结舌道:“你……谁让你承认了?这不反把我的话闷住了吗!” 我心中大畅,放声而笑。 “原来你就是想看我手足无措的样子,或是激我同你斗嘴。左右我是说不过你,但只需顺承着你的话,登时便化解了。这道理我到现在才明白,以后可记住了。” 小乞丐气道:“呸!欺负小孩,不知羞。” “好,我错了。你看中什么东西,我付钱就是了。” “用钱买的我不稀罕,我要你用本事买。” 还未等我解会其意,身前的杂货郎忽然叫一声好,道:“客官往这儿瞧!” 只见他身侧竖有一块车轮大小的圆盘,盘面覆着毡布,自圆心至圆周,以木条为界,分成大小不一的十二格,最小一格的最宽处仅能容下两粒黄豆。每一格均画有一只动物,合起来恰为十二生肖,那两粒黄豆的空当实在画不下什么东西,便只写了一个小小的“王”字,想来代指的是虎。生肖中体格最小的鼠,反而独占三成盘面。 货郎递给我一根尾系彩羽、长约三寸的铜针。规矩很简单,货郎转动圆盘,口内倒数五下,买家须在他数完之前发出铜针,若射中最大一格的老鼠,即以双倍价格购取所欲之物,若射中老虎,则白得此物。射中其余动物,出价亦随难度高低而定。 我见摊子上都是些钗环冠梳、香袋花朵之类,便向乞丐道:“都是些女孩儿家的东西,你要这些作什么?” “你管我呢。难不成后悔了?唉,不买也罢,省得你待会儿赔钱又丢人。” “你去挑吧。” 乞丐朝我一笑,转身仔细挑选起来,好半天才定下一把刻着鸾鸟的半月形木梳,虽然做工粗糙,样子倒还不赖。他拿着木梳向货郎晃了一晃,问定价格,又笑道:“怎么这么小只耗子占这么大地方呢?” 货郎道:“不瞒您说,小人就是属耗子的,客官射中了它,少不得要让利给小人。” “那属老虎的又是谁?” 旁边卖鱼的接口道:“他老婆呗,可不就是个‘王’吗?” 货郎笑着啐了他一口。乞丐连同周围三三两两看热闹的行人也都笑起来。 我虽是学武出身,人身上的大□□位都能辨认不爽,但自小修习的是剑法,于暗器一流还未臻高境,若那圆盘只是静止不动,百发百中也并非难事,但待它转起来,可就棘手得很,先要在心里算好位置,腕力、目力、时机,缺一不可。偏那杂货郎见我是习武之人,说与常人不同,又叫我退后十步。这样一来,我自己也不知还有几分胜算,于是笑向乞丐道:“果然卖东西的人总不会让别人占便宜。”乞丐道:“要认输就趁早。” 旁人一贯说我稳重,不知我其实最不耐激将之法,他接二连三地刺我,倒激起我的好胜之心:“你且瞧吧,今天这亏他是吃定了。” 那边货郎一声吆喝,使劲儿将圆盘向下一拉,十几只动物登时天旋地转,鸡犬难辨。 “五、四、三、二……” 铜针及时飞出,“铎”的一声钉在圆盘上。围观众人始则屏息,此时纷纷躁动,催促着要看结果。货郎止住圆盘。 铜针不偏不倚,正射中那一个“王”字,针尾羽毛仍颤动不已。 身边小乞丐早拉着我的袖子跳了起来。 周围人也在惊叹,也在喝彩,我却像听不到一般,两眼只望着他跑到货郎处,一把抓起原定的彩头,又看一眼圆盘上的铜针,回过身来,将木梳举在头顶示意我看,口中不断欢呼。 我也冲着他开怀而笑,一颗心雀跃不止。 过去这许多年,我为门派出生入死,拿过多少赏银,击败过多少高手,做成过多少难如登天的事,却都没有此刻畅快。这是一种发自性灵深处的纯粹的快意,于我而言,已经暌违多年了。若不是顾忌年纪,我怕也会像小乞丐一样高高跃起,放开喉咙,大声笑,大声喊。 只是不知道,这一刻的相望而笑,这片时真真切切的快意,能否与那无情的时间急流略作一作抗衡。 耳边传来催促开船的鼓声,乞丐伸手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指了指,提醒我该登船了。他将木梳小心放在怀里,没有道别的话,只是又笑了笑,转身走入人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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