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是个很健谈的人,总是没完没了地找话说,这让我很不适应。 我虽然有门派可依,但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行走江湖,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而且我本就不喜欢与人交际,因为漫谈琐碎之事纯是闲人行径,正经大事说多了又不免让人觉得我古板,若聊些诗文辞赋,则有附庸风雅之嫌,更何况我对江湖上的闲言碎语一概充耳不闻,腹中自然也没有多少谈资,因此便索性封口,成了个讷言少语的人。一个人闷久了,口舌也就不甚伶俐,起初是不愿开口,后来则慢慢变成了不善言谈,因而此时与柳生聊起天来难免笨嘴拙舌,常常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于是只好不住地微笑点头,以掩饰自己的短处。 柳生又是个很奇怪的书生,聊来话去,尽是些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我偶尔与他辨析经义章句,他却反而支支吾吾,不甚了了,照柳生这样的学识,也难怪他应试不中。不过想来他落榜后四处游历的那两年确实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人事,此刻才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倒也十分引人入胜,过不多久,便连其他船客也一并加入,原本沉窒的船舱中顿时热闹起来。 柳生聊到西南一带的地理风貌时,客商插进话来,说道藏南边地有座神山,其上积雪终年不化。 柳生道:“雪山见得多了,不足为奇,却不知此山何以称神?” 客商道:“这山当真是神山,足足有几千丈高,说是直通天庭呢。” 柳生打趣笑道:“想来山上住着神仙了?” 客商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急道:“怎么没有!我听一个马帮的朋友说,早年有个福大命大的人,进了那雪山又活着出来了,说山里有好几个活生生的死尸……” 虬髯汉大皱其眉,嚷嚷着打断道:“怎么又是死尸,还又活生生的呢?死人又关神仙什么事?” 客商道:“那些人虽然死了,可尸体却丝毫没见腐坏,毛发肌肤与活人无异。他们身上的衣裳穿戴也很齐整,一看却是前朝的制式。你们说,人死了几百年还血肉鲜活,头发丝都没掉一根,那可不成神仙了吗?” 柳生轻轻笑了一下,眼神飘到船舱一角,分明是不相信客商所言。而我以为,虽然怪力乱神近乎妄谈,但那雪山势拔千丈,已是极寒之地,又加之阳气稀薄,尸体不腐也并非毫无可能。 我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出来,然后我看到柳生的眼睛又忽地飘了回来,定在我身上。 “当真?”他眼中光采熠熠,似是满怀期待。 这世上想当神仙的人太多,大概是活得太苦,才自己凭空幻化出一个无疾无灾的神明世界来,企图把原本短暂的寿限延长至无穷尽。可那毕竟是假的,每个人心中的“天宫”各有一番模样,谁也不知道它的本相。何况人的欲望永远无法彻底满足,短命的人渴望永生,永生不灭之后会不会又反过来羡慕有限人生?或者既已拥有无穷无尽的寿命,又还想将凡人的祸福生死运于股掌?如若说成仙之后便无欲无求,那成仙又有什么意思?神仙又与死人何异? 我说:“人既已死,徒留一副躯壳也没什么用处。” 柳生笑道:“好歹留个凭证。譬如骆兄这般人才,若能肉身永驻,成了人人景仰的剑仙,岂不是美事一件?” 这人又在说玩笑话了。 “在下何以克当?我想人还是死得清净些好,尘归尘,土归土,也就罢了。” 我看见柳生眸中的光彩暗了暗,“那么有些人死得连骨头都不剩了,世上记挂他的人又该到哪儿去找他呢?” 我不由得怔住。 柳生的话幽怨轻细,却如惊蛰春雷乍然间绽裂心头。于是我的心像破冰而出似的,第一次细细思量自己身后之事。我早知道盈缩功会让人死得一点痕迹都不剩,但却从来也不在意。想人生一世,活须痛痛快快地活,死便干干净净地死,生前像风一样无根游走,死后自然也是风流云散,无所滞碍。我是江湖中人,自当天涯为坟,骨朽四方,若在生死一事上婆婆妈妈,那就不能算得是江湖人。至于身后虚名,更是浮云过眼,不值得挂心。 不过我向来只知道自己无牵无挂,却从没想过会叫别人挂念。 但我死后,会有人挂念着我吗?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我连亲人都没有,谁又会为我洒下两三滴伤心泪? 就算有人记挂着我,又能记多久?那枯萎结霜、永远不再随阳光盈损游移的影子,会一直凝驻在某个人心里吗? 我竭力摆脱那个可能存在的人,不论他是真实还是虚空,都将成为我的心魔。我看得清楚,那将是我所有软弱与无助的根源。一个人一旦知道自己的影子会被别人永远护在心里,就不可能无动于衷。 柳生继续道:“一个人虽然死了,但还有凭证留在世上,生前事迹也在世人口中流传,那他算不算永远活着?” 他为什么非要把死去之人羁留在世上?我很纳闷,又十足气恼。 柳生说这话时丝毫不见流芳千古的壮怀,却只有满眼的眷恋与柔情,我看着他的眼睛,恍惚间竟觉得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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