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母狼,头上正中了三箭,已然是死了,那双绿油油的眼也已经失去了灵气。 正是将他强行堵在狼窝之中不让他离开,却让他能够这般好好活下来的母狼。 这些月来,母狼其实从未伤过他。 他刚开始的时候一直逃跑,母狼也并未真的伤害他,不过只是叼着他的衣裳将他叼回去,然后让它的小狼崽子们做它的“走狗眼线”,盯着他不可以随意出去。 但是沈小世子也知道,那些日子如果他真的出去了,这样深林之中的冬日,若没有母狼将他弄回去,他一定会被冻死在雪中。 母狼一次又一次将他从风雪之中带回来,然后蜷缩在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他身边,用自己的身躯给他取暖。 是母狼将他养了这段时日,也是母狼一直找肉回来给他吃。 * 奉祝宫方才还在推杯换盏的种种热闹,似乎都在明棠这一句话砸下来之后戛然而止。 没有人不曾听见明棠在说什么。 谁不知道当年明棠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连倒贴都可以,如今却说要和离——谁信呢? 大约确实是没有几人相信的。 封无霁不信,就连站在封无霁身边的姜思绵也不大相信。 封无霁还未开口,姜思绵却从二人握着的手中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晦涩不悦,她甚至先转过身来,含着两分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委屈:“帝姬……何出此言?又何必和自己怄气呢。” 姜思绵怎会不知明棠有多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能对自己和颜悦色,为了他甚至能交出自己的丹来救她,喜欢他喜欢到连自己的尊严人格都能踩在脚下——这事儿不过就是这两日发生的,她今日就敢说自己不稀罕封无霁了? 大约是这女人不像从前一样愚笨,如今终于学会些争风吃醋、拿捏男人的手段了。 故而她笔挺的瘦削身躯也显得有些失落却形单影只,甚至松开了自己握着封无霁的手,强颜欢笑道:“帝姬比我先进门,自然更加重要,若是帝姬要无霁相陪,我怎敢多说一个不字。” 神女垂泪,端得是引人心碎。 这话说的藏头藏尾,来往宾客大多不知他们三人之间具体情状如何,只知是明棠横插一脚,拆散封无霁与姜思绵这对青梅竹马,如今封无霁不肯委屈自己的心上人,便再娶姜思绵作二夫人。 外头都传闻明棠善妒恶毒,惯常喜欢折腾姜思绵,如今一见姜思绵这默然垂泪的样子,虽不见委屈,却更暗示她平日里对明棠惧怕不已,定是常常被明棠磋磨。 更何况人往往排斥异族,明棠虽出身青丘,但若是在几千年前,还不是被众人瞧不起的杂毛小妖。 如此异族,竟骑在姜思绵这等下凡神女的头上作威作福,更叫众人心头都好似憋了一口气。 姜思绵不过三言两句,就叫众人看她的目光带上许多鄙夷。 明棠自然察觉。 她已经与姜思绵打过一辈子交道了,怎会不知姜思绵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还甚会表演,脸上所有的神情都恰到好处,看上去没有一丝作伪。 但明棠最不耐烦与人演来演去,更何况姜思绵种种言语,其实也不过只是为了和她争抢封无霁——她看都不愿意多看封无霁一眼,还和她争抢这垃圾狗男人?姜思绵愿意当垃圾回收站,她很乐意拱手相让的。 故而姜思绵那等工于心计的本领在她这儿毫无用处,明棠直接说道:“姜夫人倒也不必在我面前如此这般,咱们打了这许多年的交道了,我也不至于不知道夫人心中是如何想的,您这心中要当真不想做夫人,也不至于见我从来只喊我帝姬。” 她一针见血,说得很是犀利锐利。 一口一个“姜夫人”,明棠如此言谈,全无一丝对封无霁的留恋。 封无霁下意识去看她双眼,果然见她眼中再无一分往日情意。 而她偏了偏头,忽然灼灼一笑:“更何况,姜思绵,我在青丘长大,什么狐狸精我没见过,你那些心思,我恐怕比你还更清楚几分。 我从嫁给封无霁伊始,便被你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你恨不得我立即死了,这才好取而代之,却又怕自己先死,故而只能巴着我,喝我的心头血养身,我说的可对?” 明棠巧笑嫣然,却又扔出来这么一个重磅炸弹。 她似乎早不在意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将那些往日里要她痛得呼吸不过来的事情,如此轻描淡写地往众人眼前一放。 这取心头血养姜思绵的事情,封无霁门中都没几人知晓,更罔论那些前来赴宴的宾客。 明棠观周围众人脸上神情,嗤之以鼻地一笑——她就知道,封无霁敢做这样不要脸的事情,却不敢叫这些事情流传到外头去。 那些人整日说是她不要脸,横叉在他们二人中间,却不知她被关在祖祠之中,日日做个给人取血的机器。 姜思绵的脸有那么一瞬变得僵硬空白——她着实没有想到,明棠竟当真豁出去到了这个地步。 这话说出口,必定会惹得封无霁不悦,她若是争风吃醋,此举就甚是愚蠢。 而且她原以为,以明棠那不可一世的骄傲脾气,向来是不愿将自己的痛苦和屈辱说到外头去,甚至连自己的至亲父母都未曾透露过一星半点,她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些话摆得如此之开? 而明棠这时候已经不再和姜思绵对话了。 人群之中不知何人又轻笑了一声,明棠只觉得耳熟,似乎与自己先前在祖祠之中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模一样,但四下环顾一圈,又分明没有人脸带笑容。 她也没太在乎是谁在轻笑,只不过看着面色黑沉阴鸷的封无霁,脸上的笑意在一瞬间全收了回来,脸色变得十分冰冷:“封无霁,将当年的大婚信物取来,我要同你和离。” 封无霁却几乎想都不想,当即回绝:“不准。” 他那态度之坚决叫明棠禁不住笑了起来:“封无霁,我是通知你,不是同你商量,你有什么余地同我商量?” 明棠的蔑视溢于言表,当初那个痴恋于她的小姑娘似乎已经荡然无存。 当被话本强加的爱意消失之后,明棠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恋爱脑了,她是青丘帝姬,是八荒九州的第一美人,却绝不是封无霁身后随叫随到的影子夫人。 封无霁身上的怒气宛如风雪酝酿,他如今已到仙尊之实力,发起怒来,威压顿时叫周围宾客感到胆寒。 但明棠却丝毫不怕,她双手一合,碧瞳骤然亮起,身上属于她的青丘法力顿时膨胀开来,与封无霁的威压撞在一起,竟毫不势弱,反倒还有压他一头之意。 封无霁从没对明棠动过手,不知明棠实力——或者说他如今动怒放出威压,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威慑,想叫明棠知难而退,她失了内丹,修为尽散,还有何等反抗之力? 但他忘了明棠不是常人,即便修为尽散,她的法力在青丘也绝非俗类,且看她脸上容色轻轻松松,这等力量恐怕也并非是她的极限。 封无霁不知她有这等实力,却下意识地收了自己的威压。 他一言不发,只听得明棠说道:“我与你成婚三载,没有一日觉得痛快。你将我锁在祖祠之中,日日取我的血去滋养姜思绵,如今更是取我的内丹去养姜思绵,你和姜思绵算什么东西?” “小帝姬所言,言之有理。”就在明棠身后,另有一个清朗的嗓音传来。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未见其人,便能从声中听出其人何等气度开阔。 但明棠听了三遍,这声音她总算是听出来了,这不就是先前在笑的那人么? 她回头一瞧,便也看见个身影穿雪拂衣而来。 他长身玉立,手中撑着一柄素伞,外头雪下得大,他在雪中慢慢走来,宛如一卷书卷缓缓展开。 他步履平缓,明棠心中种种杂念都似乎随着他的步伐平静下来,天地雪幕之间,唯有他一人一伞。 是个很美的场面。 明棠有些看不清楚,眯了眯眼,终于在他踏入殿门之时看清他的模样—— 与封无霁一样,他身着白衣,可他却比封无霁多出一丝红尘脱俗的气质,封无霁人模狗样,他却像是真正拓然出尘的君子。 不过他的肌肤也与明棠一般白得近乎病态,明棠不合时宜地想,他是不是也被关了好些年,见不到外头的日光? 不过无论如何,无疑他这皮囊生得十分优越。 明棠这辈子见过的俊男美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他的模样,属于是她见过的所有人之中数一数二的清疏脱俗。 她正想这人是谁,没料这人走到她的身后,收了伞,却伸手便将她一整个囫囵揽入自己的怀中。 小狐狸登时炸了毛。 她立即要发作,浑身力量却不知被什么禁锢住,一点儿也用不出来。 旁人恐怕不察,但明棠就在他怀中,稍一动作,便能感觉到此人这副飘然出尘的皮囊下藏着多么可怖的力量。 此人绝非善茬,而明棠极擅长趋利避害,她顿时一点儿也不挣扎了,还是小命重要。 她如此识时务,引得这人闷闷地笑了一声。 明棠的耳朵被迫贴在他胸膛上,听见他闷闷的笑,震得耳朵痒痒的。 而这青年人更甚至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似乎在嘉奖她乖巧温驯。 而他的目光十分懒散地往周遭众人身上一扫,状似亲昵旖旎,可明棠却分明听见耳边传来他的传音。 “你敢拆我容身之所,害得我无处可归,如今倒翻脸不认人了?” 这人声音远不如他揽着她的动作一般暧昧,一股子凉飕飕的滋味,不辨喜怒。 明棠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所说“容身之所”,很有可能就是她刚刚拆的封氏祖祠。 这是怎么,拆了人家祖祠,蹦出来个封家的老祖宗兼孤魂野鬼? 那人就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嗤笑起来:“少给封家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晦气东西贴金,我与你一样,是被锁在里头的人。” 明棠很欣赏他的评价,封家能出个封无霁这么不要脸的东西,多半上梁不正下梁歪,骂他们很没错。 不过她被关在里头甚久,两辈子都没见过那祖祠里头还有什么别的人,这位究竟是……? 那人就又说了:“同你一样,如今想让封无霁死无葬身之地的人。” 他的声音因传音而显得有些失真,但再失真,也能听出这轻薄的漫不经心里透出的那么丁点儿杀意。 不是血海深仇的那种杀意,只如瀚海上的一叶孤舟,但即便是那么一叶,也并非作伪。 他是真的想杀封无霁。 想想也是,倘若这人确实不知为何而同样被锁在封氏的祖祠之中,不见天日,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明棠没见过他,大约是因为他被锁得比自己还要彻底。 那就好说,要杀封无霁,双方便有共同敌人,秉承着敌人的敌人是好友的原则,明棠立即将此人划入自己人界限之内。 但—— “……那你抱着我做什么?” “腿麻了,不成?” “……成,都听您的。” 抱抱也不少块儿肉,明棠为小命着想,十分乖觉。 那人的嗓音里便带了点儿笑意,却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发:“狐狸崽,还挺乖。” 人前喊小帝姬,人后喊狐狸崽——可恶!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明棠虽不大乐意被这么喊,不过她知道她如今打不过他,能屈能伸才是活下去的最好宗旨,故而也没说什么。 他们两人这么片刻就完成了情报互换,但落在周遭其他人眼中,这两人便是旁若无人,眉来眼去。 封无霁的脸彻底黑透了。 这人是谁,从何而来? 且看他一来便将明棠揽入怀,封无霁心中那股子无名恼恨一下子又涌了起来,出口之语,倒是更为火气重重:“你身为有夫之妇,怎能与人勾勾搭搭?” 姜思绵心中似有所感,但她如今也只会应和封无霁立即开口:“帝姬如今还是无霁的夫人,怎能与旁的男子这般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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