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拾月走远了,那小丫头才从怀里头掏出一团东西来,皱皱巴巴的,像是草纸。 她躲到无人处去了,又从另外一边衣袖里头掏出来一支用草纸裹着的炭笔,爬在花圃的边缘写写画画,写不出来的时候眉头便皱了起来,又伸手去抓脸,又伸手去挠头,将自己弄得一团乱糟糟的,如同小花猫似的,她自己还浑然不曾发觉。 “阿泽,阿泽,你在哪儿?” 听到有人在寻她了,这叫阿泽的使女才如梦初醒似的将手里的东西一下子慌慌张张地收了起来,往怀里一塞,然后才应声:“我在这儿!” 来找她的是与她一同被买进潇湘阁的使女,与她同住一个屋子的,名叫芳儿。 潇湘阁不需丫头们从早当值到晚,每日都有几个时辰的休憩时候,芳儿今日与阿泽同时辰休息,正好说寻她一起去做女红,结果在寝室之中不曾寻到她的人,便找到外头来了。 芳儿一过来,便瞧见阿泽满头的头发都被她揪得乱糟糟的,脸上也这儿黑一块儿那儿黑一道的,经不住从怀中掏出手帕子,一边擦她的脸,一边说道:“你这是同后院里头的狸奴一样,去钻小厨房的灶膛了不成?这一头一脸的灰,没得叫主子看了说你不庄重。” 阿泽被她抓了个正着,躲闪不及,被她擦着一下,连忙从她的手下挣脱,捂着自己的脸道:“芳姐姐!你明知道……” 她说了几句,有些不开心地撅起了嘴,捂着脸跑了,留下芳儿在后头追她:“诶,是我不好,忘了你那事儿了,只是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没坏心思,我只是见你面上沾了那些黑色的灰,我也不知道你去哪弄脏的,怕旁人瞧见了笑话你,想替你擦干净一些。” 阿泽跑到花园子里去了,气喘吁吁的,有些跑不动了。 芳儿追上了她,好言好语地同她致歉,说自己当真不是故意的。 阿泽喘匀了气,这才说道:“我知道,只是我不想我这副样子露在别人面前,别人总笑话我是个花脸。” 她松开了捂住自己脸颊的手,露出了她那本来就十分斑驳的面。 她的肌肤上本就东一道西一道的灰痕,还有一道被手帕子擦过的长痕,她脸上原本涂着的粉正好被擦下去了,露出来下头红红的一片肌肤,瞧上去好像是胎记,却也没有红色的胎记那样鲜明,红红的一团绯色。 芳儿倒是早就听说过,阿泽说自己的脸上有东西长得有些丑,不愿意让旁人瞧见——小姑娘家家的都有些爱美之心,芳儿倒是理解。 她原本以为是什么难看的东西,不过如今看来,也就是阿泽面上这两团红红的脸有些与旁人不同。但平心而论,阿泽的肌肤虽与那些皮肤雪白的美人不同,但是那两团红却并不丑陋。 于是芳儿拉着阿泽往房中走,一面问起:“我观你脸上的痕迹,看上去倒不像是胎记,是不是皮肤太娇嫩了一些,皮肤不小心碰着就容易红?” 阿泽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方才还因为芳儿不小心擦了她的脸还不高兴呢,这会儿就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同她说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打小儿就是这样的,虽然也常常用东西护着,但还是经常如此,我也不知为什么。” 芳儿是穷苦人家出身,家里头为了给她的胞弟攒聘礼,便将容貌清秀的她卖给了人牙子换钱。便是没有被卖的时候,芳儿在家里头也总是做事,即便心中也爱美,想好好护着自己,却还是被晒得面庞有些粗糙。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听了阿泽这样说,芳儿心里真是打心眼子里羡慕。 她忍不住紧紧地握住了阿泽的手,竟也发现这双手柔若无骨,除却指尖有些微微的薄茧,手掌却柔嫩的,一点儿也不像从小就做活计的使女。 芳儿便一边叹息道:“想必你家里的人还是宠着你的,还叫你关心自己的面孔。” 这样一说,芳儿便下意识地好奇问起:“你家人既对你如此好,怎生将你卖到这个地方来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过只是下意识说出来,随后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毕竟若真是那样宠爱她,正常人家好好的怎么会把她送到人家的府邸中来当婢女? 无论是阿泽有心说谎,还是她家道中落出了什么变故,她这话都说的太不妥了些,于是忙忙道歉:“我不是有意提起,你不要介怀。” 芳儿见她满脸的愧疚,自己还有些懵懵的:“你同我道歉做什么?你会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是被人卖进来的,我是被人拐过来的……只不过我家里头从小便没有父母,是我的哥哥将我带大的,只是后来生了许多变故,我与我哥哥便再没见过面了。 不过我运气也很好,头一回做使女,就遇到这样好的地方。院子里头的规矩都不大,本本分分做事,赏钱也多,休息也多,比起从前那些东奔西走的日子,我觉得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倍呢。 再说了,从前也没有人同我说话,芳儿姐姐待我这样好,我心里很开心。” 芳儿是个嘴笨的丫头,从来没有与这般巧舌如簧的人说过话,她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只是觉得阿泽将这样的家事都与自己说,心中十分感激,只说道:“你不怪我就好,我这人从小没念过什么书,不会讲话,有时候不是我口中那个意思,你别同我计较。” 阿泽笑着摆了摆手:“我怎么会同你计较?你多与我说说话,讲讲你们上京城新鲜的事儿,我心里就很高兴了。” 两个小丫头凑到一起,开开心心的。 等回了寝室,阿泽便将脸冲洗干净了,重新搽了些脂粉,将面上的红团盖住; 芳儿便在她身后,将她蓬乱的头发重新梳好,二人其乐融融的,如同亲姐妹一般。 * 那两个丫头这般亲密,明棠与鸣琴却是不知晓的。 她隐约听见了外头有个脆生生的声音,问了一句小丫头的名字,鸣琴答了,还不等明棠再多问几句,鸣琴又在打趣明棠:“你说,你这般念着,若是大人回来知道了,心中可会开心?” “……莫要再说了。”明棠气结。 见明棠被她揶揄得都说不出话来了,鸣琴愈发乐不可支。 她只在心里想,便是冲着这件事情就能够叫一直不肯怎么说话动弹的明棠生机勃勃的,她便也认了这一门“婚事”了,看谢不倾愈发有几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的滋味。.. 但她着实是个促狭鬼,从前没见过明棠吃瘪的模样,如今怎么也要见一见,口中的揶揄话更是没停过。 明棠着实羞恼,经不住说道:“你这妮子愈发是坏的没了边了,这心肝儿越来越黑了,如今是不是连主子是我还是他都记不得了?话倒是句句都向着她,果然是女郎外向,我身边是留不住你了,看样子是当真得找个人将你这坏东西给嫁出去,否则你再在我这院子里头待两年,岂不是要骑在我的头上再来笑话我?” 鸣琴知道明棠与她生气,却从来都是纸老虎,没与她动过一次真脾气。话虽说的不好听,却没有那些意思。 知道她的底线,鸣琴愈发笑得有恃无恐:“可没有!奴婢可不敢接这个‘吃里扒外’的帽子,分明是你心中自己记挂大人记挂的凶,夜里都念叨着大人的名字,可见心中是想的厉害了,又不敢说出口来。 奴婢不过是将小郎不敢说出口的话都说出来,郎君怎么还责怪我吃里扒外呢?” 她吃吃笑起来,又冲着明棠挤眉弄眼:“罢了,奴婢也是看着咱们小郎君长大的,我这儿有一计,能解你相思苦,你可要听?” 明棠臊得满脸通红,立即斥道:“不听!什么相思苦!” 鸣琴嘻嘻笑:“左不过,不过就是害了相思病了,要解开这相思病,却也不是难事,若是心中实在是想的厉害,不如将先前散出去的那些氅衣收上来?” 明棠一怔,知道鸣琴说的是自己先前因为福灵公主的事情,误会了谢不倾,嫌弃他给自己送的东西也肮脏污秽,遂将之前谢不倾命人送来的那几大箱笼的氅衣都赏给了潇湘阁的下人之事。 虽说后来她自己也命人做了许多,谢不倾也送了不少来,她心中却也有时会想起来。 自己做的东西,着实不如先前的,也许那是谢不倾头回送她的东西,不提也罢,提起来,心中还当真是有些不舍得的。 但赏赐下去的东西,岂有收回来之道理? 更何况,也都被人穿过了。 故而她咳嗽两声:“一派胡言。” 鸣琴却好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只道:“郎君有所不知,那样的好料子,便是赏赐下去,也没有几个使女当真敢穿着的,她们平素里再清闲也有活计,氅衣这等金贵的衣裳,穿着做工若是扯着碰着了,便将衣裳也给毁了,故而她们都舍不得,都是收在自己屋中的。 后来生了前些日子嚼舌头那件事儿,那些丫头都被打发出去了,谁的东西也没有带走,那些氅衣也都原样收着呢,之前赏赐下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这会儿就是什么模样。 郎君若是想大人想的厉害,不如全收回来,日日往床榻上铺着,一日换一件,也省的现在这件坏了,你说是也不是?” 明棠手上抓着氅衣毛毛下意识抚弄的手不由得一僵。 鸣琴是在打趣她夜里要抱着氅衣才能睡着之事。 于是她欲盖弥彰地松开了手,不碰了。 她不碰氅衣,鸣琴也有说不完的揶揄:“这一计不行,奴婢还有一计,不如写几封相思信笺去。 到现在奴婢也没读过什么书,想不到那些好听的话,但是却也记得,好像有那么一首诗是说什么红叶遥寄相思,要不你瞧瞧,找些什么红叶信件的,写上些‘此恨绵绵无绝期’的诗句,叫西厂的锦衣卫给你送过去。 奴婢料想,大人走得应该不大远,叫锦衣卫加快步伐,应该能追上他。 若是觉得锦衣卫的脚程太慢,片刻也等不得,不如现在变出发,奴婢吩咐下去,给郎君备最好的马,一定能追上大人!” 这说的什么话这是! 这些话里头,哪有半句不是坏得透了的?! 明棠心中本来难免有几分惆怅,可是听了鸣琴这一大通揶揄,心中才惆怅剩不下来几分了,倒是全成了羞恼。 鸣琴还在那“咯咯”笑着,越笑越是控制不住自己,连眼角都沁出了泪花,还用手帕子擦一擦。 明棠伸手便将身侧的一个靠着的隐囊一下子抓了出来,往鸣琴的身边扔过去,只道:“不许再笑了!” 鸣琴被她丢出来的隐囊砸中,但明棠显然没用什么力气,软绵绵轻飘飘的,打在她身上,丝毫不疼,甚至还被鸣琴一把捞住,抱在怀中。 她不说还好,一说,鸣琴反倒笑得愈发厉害了。 她那一丢隐囊,着实像是恼羞成怒,鸣琴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 “什么好事情,这样笑得开心,也叫我也听听。” 正当鸣琴在笑的时候,外头传来一个稍微有些气弱的女音。 明棠听出这是她的阿姊明宜宓的声音,不自禁收了收面上的羞恼之色,全是惊喜,起了身往外头迎了过来,道:“阿姊,怎么过来了?身上好些了没?不过才这样短的功夫,怎么下了地,若是吹了风,伤了身子,那可不好!” 她说着,便将自己挂在一头的氅衣取了下来,是要为明宜宓批上氅衣,免得她着凉的意思。 明宜宓果然从外头进来。 明宜宓听着明棠那素来云淡风轻的语气,此刻倒是紧张起来,口中噼里啪啦地说了这许多,简直比她的阿娘还要唠叨。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面团捏的人,怎能天天躺在自己院子里头?若是面团捏的,天天躺着,恐怕人都要躺化开了。” 明宜宓笑了起来。 明棠却仍旧不赞同地皱起了自己的眉头,很有几分执拗地将氅衣给她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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