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倾见她在自己床榻边站着,挑了一下眉,下意识想说些什么逗人的,又想起来这小兔崽子实在今非昔比,一下子收了那心思,只将手里头带着的食盒都放在了桌案上,道:“你睡了一天一夜,一点膳食都不曾用,过来吃些东西罢。” 明棠惊讶于他还记得自己不曾用膳,心中有些暖意。M.. 若是往常,她还时常注意不到这些,只怕是注意到了,也会下意识忽略这些叫她胡思乱想的细节; 但如今心意甚的都摊开了说了,明棠也不再回避那些,再看这些事情,才发觉谢不倾待她处处用心,皆是在那些细微末节处,从不言明。 她走到桌案边来坐下了,谢不倾就已经为她斟了一盏温水,推到她面前:“可是饿了?饿了也先喝水润润肺腑,莫要饮得太凶。” 他好似已经习惯了提醒这些,在明棠接了水过去的时候,他已然将食盒里头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 一屉还冒着热气儿的虾饺,一屉春水包,还有一碟子金丝卷之类的点心,量并不大,却琳琅满目,摆了一桌案。 都是明棠的口味。 这些都是她素来爱吃的,尤其是其中的春水包。 谢不倾察觉到那一屉春水包才端出来,明棠的目光就落在了上头,都不必明棠开口,他就已经将春水包端了出来,取了银箸来替她破包子。 明棠见他模样,不知怎的想起二人初初相识的时候。 明棠乘马车进宫赴太后寿辰之宴席,双采在马车上替她破春水包,彼时这谢大督主从马车边打马而过,卷了一星子的冷风进来,明棠还白得他一个冷眼。 她之前一直不明白谢不倾对她送什么冷眼,如今心中好似有几分感念了,下意识问道:“太后寿辰那一日,是不是因双采替我破春水包,大人瞧见了,心中不痛快了?” 谢不倾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看明棠一眼:“你也知道,自己同使女走得太近了些?” 明棠猜他是不是吃味了,禁不住笑了起来,眼底都是笑意:“她是我的婢女,伺候我用膳乃是她分内之事,又没有那些什么风月旖旎的,大人怎么连这样的飞醋都吃。” 谢不倾此生还不曾听得一个“吃醋”按在他的头上,却又无从反驳,只得冷哼一声:“她是分内之事,却做的开心得很。你若当真以为她没有那样的心思,怎么后头这样着急送她离开?” 明棠听他话语,便知道他已经猜到自己当初促成双采母女相认并放她出府,正是因为双采动了那些不该动的心思,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如何回应。 但她细细思索了两句,才发觉自己险些被谢不倾给绕进去了——双采诚然对她有心思,可与春水包那事儿有什么关联?倒是他说不出来自己是不是吃味了,反倒用这样的事情来替自己遮掩。 明棠也取了一双玉箸过来,夹了两个春水包到自己面前的玉碟里,一边破开包子,一边说道:“大人实则大可说,不耐烦看旁人与我走得近,便是承认自己吃味,又有什么要紧?” 说着,她便将破开的包子沾了一边的醋碟,笑眼盈盈地递到谢不倾的面前:“大人请用,沾过醋碟的,还不及您那时候身上的醋味浓。” 谢不倾咬了一口,却也如法炮制,将那春水包戳到明棠面前,笑道:“哪里比得上有些人,听闻什么公主带了个什么替身,急得连当初送的衣裳都给扔了,费了真金白银做的玉佩,说不要就不要,我的气性可没有那人大,她那醋味,熏倒整个上京城都绰绰有余。” 猝不及防被他提起当初福灵公主那一茬,明棠也总算尝了口哑口无言的滋味。 她半晌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彼此彼此”。 只是说起福灵公主,明棠不由得收敛了面上的笑容,问道:“福灵公主,如今如何了?我听我阿姊说,太后有要惩戒福灵公主的意思。” 就算此事与明棠无关,但福灵公主竟敢痴缠谢不倾,还留一个与谢不倾生得一模一样的傀儡在身边,便足够叫谢不倾这般人觉得羞辱,太后若不惩戒福灵公主,怕是难以给谢不倾一个交代。 谢不倾嗤笑一声:“若不曾触碰到太后的底线,太后怎生舍得去惩戒福灵公主?不过是装装样子。 前些日子宫中出了刺客,太后借机说要寻人,也没说是要寻谁,只是闹得大张旗鼓的,又狠狠惩戒了几个小皇帝手里提拔上来的禁军统领。 恐怕再过两日,她便要说那一日要寻的人就是福灵公主,给福灵公主随意安个逃出宫禁的由头,私下里再将福灵公主藏起来,就算是将我糊弄过去了。” 明棠对福灵公主并无多少好感,她心眼子不大,还记得福灵公主对自己三番五次没甚好脸色,动辄刁难,于是嘲弄一笑:“太后一世弄权,却养得个福灵公主蠢笨似猪。皇帝虽有些懦弱多疑,却也胜过福灵公主太多,太后却不喜皇帝,反倒只将福灵公主捧在掌心,难以理解。” 谢不倾才道:“杜太后有改换朝纲之意,她有掌权之心,自然不会喜欢一个与先帝有血脉相连的小皇帝。” “那福灵公主不也是先帝血脉?”明棠脱口而出。 谢不倾看她一眼,波澜不惊地说道:“不是。” 明棠惊得一下子睁大了眼:“不是?福灵公主并非先帝之女?” 谢不倾却不再同她说这些了,将手中的玉碟往明棠的手边推了过去,只道:“先用膳。” 原来他不知何时,已经将春水包都破好了。 明棠看了一眼,一时之间觉得最喜欢的春水包都有些索然无味,只盯着谢不倾,道:“是怎么回事,你同我细细说说!” “福灵公主,乃是杜太后与人通奸之女,生父不详。”谢不倾见她不得到个答案誓不罢休的样子,长叹了口气,只道:“先用膳,一会儿我再同你说。” “你先说。” “先用膳,否则我半句都不再多言。” 明棠对这皇室密辛惊得说不出话,心中抓耳挠腮地想要知道事情究竟如何,但这尊大佛如今显然是铁了心要接鸣琴的职责,一心盯着她用膳了,她也只能叹口气,先将面前这些点心用之。 谢不倾便看着她用膳的模样,目光之中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这小狐狸崽子,纵使平素里何等聪明多智,实则也不过就是个尚且有几分孩子气的小崽子,得如同哄小孩儿一般哄她。 明棠胃口小,便是谢不倾准备的分量不大,她也每样只用了几个。 待她用完了,谢不倾便捧了茶给她漱口,又为她倒了温水一盏。 明棠喝了一口,迫不及待地问道:“福灵公主究竟……” 岂料她说得太凶,一下子呛到了自己,猛得咳嗽起来。 谢不倾到她身后,帮她拍着脊背顺气,一面无奈地说道:“急什么,总有告诉你的时候。” 明棠虽咳着,却还是说道:“不碍事……咳咳,你先说……我……咳咳……我听着!” 见她这般为了听密辛连呛都不怕的模样,谢不倾也浑然没了脾气,只道:“太后豢养男宠的癖好,先帝尚在时便已有。 先帝对她十分宠幸,她却仍旧不足,在私下里借杜家权势搜罗各色美男到宫中为内侍,跟着她近身伺候,其中便混入几个不曾净身的男子,与太后厮混后,太后才有的身孕。 先太后心中有所怀疑,查过宫中记录妃子侍寝的彤史,看出杜太后的身孕有蹊跷,曾告知先帝。但先帝被杜太后所惑,不信此事,甚至将此事压下,此事才不了了之。 先时宫中有不少老人都知道此事,杜太后掌权之后,将当年宫中的侍从太监几乎都换了个遍,血洗宫禁,将她当年所做诸事都压了下来,其中便包括此事。” 明棠啧了一声,道:“看来先帝当真对杜太后十分宠爱,这天大的一顶绿帽子,带着证据送到头上来了,他不信证据,反而只信美人说词,如此笑纳绿帽,可见不是明君。” 谢不倾抚掌大笑:“他若是明君,大梁朝怎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昔日南陈不过只配仰大梁朝鼻息而活,如今竟也能勉强对抗一二了。” 他素来对魏氏朝廷以及君主十分不屑,明棠早已经知道了。 她心中同样如此认为,只是自己到底不曾在朝堂之上浮沉,与这些人打过交道,便没怎深说,想起杜太后在自己的宫中同样又藏了个来头不小的男宠出自金宫,只啧舌道:“杜太后果然是与众不同。” 谢不倾看她一眼,忽然道:“怎么?难不成明世子也生出些个要豢养一宫男宠的念头?” 明棠又咳嗽起来,瞪着他:“污蔑,这便就是污蔑了!” 见她这样,谢不倾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不过是逗你玩儿的。” 明棠啐他一口:“呸!不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分明是你来惹我,叫我这一口气上不来,你分明就是故意的,如今还说这些。” 二人闹了一会儿,谢不倾竟也将剩下的这些膳食都吃了干净。 他将食盒之类的收拾好,提到外头去,开门的时候,听见一个慈祥和蔼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可要些别的?” 明棠听着有几分耳熟,忽然响起来,这是小年夜那天夜里,她被谢不倾带到不知什么去处去了,彼时为他们准备东西引路的老管家,似乎叫王伯。 那老人和善,那一日也同明棠说了话,明棠能察觉到谢不倾对其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看重敬重,便也站起身来,冲着外头道:“王伯。” 王伯听到里头的声音,满是褶皱的脸上顿时有了笑意:“好,今夜的膳食可好?” 明棠点点头:“好,无一不好。” 王伯的话语之中便满是欣喜:“你喜欢,也是咱这老头子的福气了。” 明棠心中算了算时辰,晓得如今夜极深了,若是劳烦这老人家大半夜的还要为自己准备吃食等物,她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便道:“只怪我深夜造访,叨扰了,叫王伯这样深夜还要准备东西。” 王伯连声地笑:“不妨事,不妨事。老头子我夜里无眠,睡也是睡不着的,主家不曾召唤,是老头子我听闻我们郎君带了小友前来夜游,主动上前来帮忙的。” 他颤颤巍巍地将食盒都收了起来,转身退下了:“老头子我先下去了,不打搅小郎君同我们郎君叙旧。” 谢不倾看着王伯那佝偻的身影今夜都好似挺直了几分,眼底也有了些笑意,开了口:“早些回去休息,看清路,别跌着了。” 王伯大笑一声:“王伯虽老了,却也不至于老眼昏花到看路都看不清!” 明棠在屋中听得二人这般说话,自能够察觉到二人之间并非寻常主仆。 想到自己与鸣琴的亲厚,明棠便问:“王伯可是你小时候的旧仆?” 谢不倾道:“是母亲的旧仆,只不过后来跟着我。” 明棠鲜少听谢不倾说起母亲,下意识有几分想问——但她又想起来,她前世里从未听闻什么与谢不倾的父母有关之事,人人都道谢不倾出身下九流,生母是娼妓,生父是龟公,父母皆双亡了,自小便被卖作奴仆,后来更是进了宫作太监。 这些话之中多多少少带着恶意,大抵多半是中伤之语,明棠不知究竟如何,却也知道,谢不倾的父母应当皆不在人世了。 她便没问什么,只是点点头。 却不想谢不倾又道:“是王伯同我说,母亲生前最喜爱的便是凌霄花。上京城之中最好的凌霄花便在太乙宫,是以今夜才带你去太乙宫赏玩凌霄花。” 明棠不曾想到是这一层缘故,见谢不倾在原地站着,廊下挂着的灯火静静地映照出他幽深的眉目轮廓,明棠无端看出几分寂寥。 怎会不寂寥呢? 人皆不是天生地长,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 自幼丧父丧母的滋味她已经尝过,知道谢不倾心中也定然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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