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与谢不倾,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会儿不见,可中间隔着的人事太多,倒觉得太久不见。 她望向谢不倾,见他微微俯身下来,将她鬓边一边发拂到一侧,便几乎是将她的脸捧在掌心的,垂眸细细看着,心中经不住微微一动。 谢不倾啊,不必细看,都觉得他的样貌着实比他这身衣衫还要夺人心神。 “想什么呢?明府之中那些烂摊子,也至于你因此烦心?”谢不倾勾唇微微一笑,“有这功夫想明府之中的事儿,不如想想本督问的——日日操心旁人的事情,几时操心自己的事儿?” 明棠听出些意味,又见海棠花下美人面,心神难免摇曳。 但她心中一动,便想起自己身负九阴绝脉之事——事隔山水,人隔穹苍,生死殊途,人之将死,谈何自己的事儿? 她或许见不到来年的海棠花,便不必去操心那些与己无关的事儿了。 于是明棠垂下眼来,压下那一丝丝的摇曳,岔开了话茬:“大人匆匆而行,是去了何处?” 谢不倾其实分明看清她眼中一刹那的摇晃,却又不知她因何沉寂下来,捧着她脸的手不由得紧了一些。 他大约是知道一两分明棠的性子的,想是她兴许想起来了九阴绝脉的事情,脸上难有欢容。 但谢不倾却也知道,以明棠的脾性,就算被他猜中,她自己不说,再问也不会承认。 小狐狸有时候逗一逗尚可,但她若不说还逼得太紧,她就要将自己缩起来,再不出现半分了,得不偿失。 故而谢不倾也没再追问,只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往潇湘阁深处走,一面含着笑说道:“真想知道?” 他握住明棠的手紧紧的,甚至说这话的时候,还以尾指勾了勾她的小指,摩挲着她指侧的敏感之处。 明棠见他起了揶揄之色,敏锐地察觉到,顺他的意恐怕要被他占便宜,便摇头道:“不想知道。” 谢不倾知道这小兔崽子如今学精了不上当了,便俯身下来勾她垂落的发,一圈一圈地缠绕在自己的指尖,忽然凑过去在她唇角烙下一个轻吻:“不想知道,也不碍事。” 再学精了,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小狐狸崽子,被他吃得死死的。 明棠没料到他的偷袭,惊了一下,抬眼看他。 谢不倾被她遮掩不住的惊愕取悦到了,眼尾微微眯了眯:“你如今不想知道,也总会知道的。” 而这时候,他的视线正越过明棠的肩膀,看见不远处墙根下的少年人。 是面上依旧有些淤青未消的沈鹤然。 沈鹤然静静立着,与谢不倾对视之时,面上也无半分神情。 他已然窜得很高了,不像年前一样脸颊上还有些软肉,一下子瘦削下来,面庞甚至有些消瘦,露出少年人锋芒毕露的锐利骨相。 他抱胸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他与明棠,额角的碎发长长地落下来,遮住他的眼神,不辨喜怒。 谢不倾瞥他一眼,也不言明。 他虽不喜看见这沈家的白眼狼崽子,但是明棠并未将他驱赶出去,想必是有她的用处,谢不倾也懒怠出手——于他而言,沈鹤然不过是只连毛都没长齐全的小崽子,没有半分威胁。 故而他神色分毫未动,只是将明棠半环在自己怀中,将下巴搁在明棠的肩窝埋首而下,只余一双眼看着沈鹤然。 明棠已然被他抱惯了,也不怎么反抗,更不知身后还有沈鹤然远远看着,只是轻轻推推他:“怎么了?” 她的发丝有些微微翘,在谢不倾的面上有些微微刺痒,他也不在意,只扑了满鼻的兰麝香气:“为了明世子日夜奔波,也不许本督歇息一二?” 谢不倾并未说假话。 在他伴着明棠睡着的那一夜里,他连阖眼想的都是如何与天争人。 第二日早间醒来,他便回了西厂命人去查,已然得知了些与九阴绝脉相关之事。 曾有一人,亦是这九阴绝脉。 当年的庐陵王妃顾氏,自出生起,亦是体弱多病。 顾氏几代单传,也就得了这样一个嫡女,自小便如同水中花镜中月,玲珑剔透如雪,宛如云上仙人。 顾家上下都对其爱重非常,只当她是娘胎里天生不足,便金尊玉贵地养着,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简直堪比宫中公主的用度。 但顾氏自幼体弱,自三五岁时便开始时常发病,唇色乌紫,皮肤苍白,身体羸弱,不能有半点跑动,甚至不能有强烈的情感波动,否则便血脉逆行,危及性命;最可怕的是,顾氏每到夜里子时,便浑身阴冷刺骨,经络绞痛,生不如死。 她的症结,与明棠幼时极为相似。 但被神医断言活不过十六岁的顾氏,却这般勉强着活到了十八之年,还嫁予庐陵王为正妃,多活了好几年,直到庐陵王兵败被杜太后围杀,阖府皆被杜氏伏兵缢死,顾氏这才香消玉殒——若是彼时庐陵王并未伏诛,还不知顾氏能活到几时。 这消息已然是十分阴私的消息,谁也不知道顾氏究竟是如何多活了那些年。 但谢不倾既然已经得知此事,一点儿可能也不愿意放过。 既然是从小便得了九阴绝脉,又是这样过往患病之人皆年少崩殂的情况,人人短命,唯独一个顾氏能多活这些年岁,其中必然有缘故。 这缘故,便是谢不倾要为明棠寻出来的缘故。 但如今还无进展,谢不倾便并未打算现下就告诉明棠。 他并不习惯将尚未定论的事情说与明棠听,因他深知给予了希望却又毫无收获之后是何等的绝望,不忍心看她受这般苦楚,便只字未提,只是蹭蹭她的肩窝,喟叹一句。 明棠不知,只当他又寻这些理由来找她的开心,扁扁嘴道:“又是为了我?怎我半分不知?” 谢不倾就掐着她的腰,作势要吻她:“早便说了,迟早会知道,还急着一时片刻?还是说,与本督有关的事情,你便这样上心?” 明棠是素来说不过他的,懒怠理会他,一手便捂住了谢不倾的唇,一面说道:“可不敢上心想您的事情,我自己府中的事情一团乱麻,没有那闲情逸致来为大人分忧。” 她是会偷换概念的,谢不倾也不与她计较,只是唇在她的掌心,他便轻轻在她掌心也烙下一个轻吻,果真便被明棠瞬间松开。 谢不倾见她那警惕模样,禁不住一笑。 他的脸就在眼前,这般一笑,连明棠都有些晃神。 谢不倾就抓她这一刹那的晃神,在她唇角也再烙下一个轻吻。 明棠气急,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往里屋走了。 而谢不倾再以眼角余光打量,沈鹤然便已经不在原处了。 他心中只冷冷一笑,算他走得快,不曾留在这里自取其辱。 这般想着,堂堂九千岁,谢大督主,竟如同斗胜的孔雀儿一般,跟在明棠身后,进了明棠的里屋。 明棠听到后头的脚步声,也没多分心神过去,手已经伸向一边的砚台,正打算给自己磨墨,一边说道:“我今日的事有些多,请恕我分身乏术,不能招待大人了。” 好似是个不稀罕搭理他的借口。 但谢不倾又分明在明棠的眉眼之中看出了思索。 她是当真没空,一直在思索什么事情的。 谢不倾想起刚才明棠转移话题的那话茬子,是说起明府之中的事情便够她焦头烂额的,虽是有些夸张,却没想到竟然不是随意念出来的由头借口,便道:“什么事情这样难想明白?不如说予本督听听,本督也为明世子排忧解难。” 明棠只当他玩笑,随口说道:“这样的小事也值得大人费心,大可不必。” 谢不倾却伸手接过了明棠手中的墨条。 那双手里头不知握着多少人命,金尊玉贵的,连小皇帝都使唤不动他为自己研墨,如今竟为了她小小明棠,磨起墨来。 明棠呆了呆。 谢不倾平素里要帮小皇帝批阅奏折,做这事儿自然是做惯了的,动作娴熟又利落,只垂着眸说道:“为你明世子想事情,怎么算是小事儿?只要你肯同本督言明,本督为你略想一二,也不是不可。” 他的语气夹杂着几分调侃玩笑,只是他却当真将墨水摆在明棠的手边,又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指,神情之中有几分认真,抬眸看着明棠: “明棠,你要做的事情那样多,若事事都自己一个人想,什么时候能想得完?” 见明棠从那一叠看不完的文书里头头也不抬,小小的人几乎整个被这些书册纸片埋起来了,谢不倾干脆俯身下去看她,几乎与她的鼻尖都靠在一处。 他贴着她的红唇,却不曾做何冒犯之举,只是在唇齿呼吸之间呢喃:“不要事事都总想着自己一个人扛,有的时候也可依赖于旁人。” 谢不倾从未有过这样温和地同明棠说话的时候。 明棠便这般安静地看着他的眉眼,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几乎可错认为几分认真与温柔。 他是当真这样说的? 心里头当真是这样想的? 明棠下意识只觉得怀疑——九千岁,可从来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但如今他的呼吸就在面前,与她的唇舌只需要半寸就能相贴,又怎会是她自个儿听错呢? 明堂又忍不住心中的微微摇晃。 她,好似与从前不一样了。 便好似从那一夜里,自从明棠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便那样大胆地拉着他上了身侧床榻之后,在他反复询问后仍旧点了头之后,谢不倾也与往常不同了。 他往常从不说这样的话,往常也从不这样耐心。 被谢不倾这般注视着,明棠承认有那么一刹那想要依赖于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念,不必再那样事事都自己一个人背负着前行,只想依赖着他。 但她这样的人,又怎样配呢? 明棠耐住了今日不知地多少次的心神失守,垂下了眼眸。 谢不倾见她又如此这般当缩头乌龟,心中几分无奈,又几分怜爱,长长叹了口气,便不再如同方才一样,步步都夹杂着半分心声心意,只说道:“还是说明世子瞧不上我这小小的两厂总督,怕本督太笨太蠢,怕本督坏了你的好事?那明世子真是好大的心思,不如这两厂总督换明世子来做。” 明棠闻言,心中不知怎的,终于一松。 这才是谢不倾平素里说话的滋味,阴阳怪气,挤兑两句,这才如常。 方才那样,几乎叫她乱了心神。 明棠一抬眼,便瞧见谢不倾与平素里一样别无二致的骄矜神色,冲着她挑挑眉,有几分意气与戏谑。 但她抬眼抬得晚了,没瞧见谢不倾眼底一刹那闪过的温柔。 谢不倾想,那些话,更辛辣更难听的,他从前对着旁人也可毫无滞涩地说出千百句。 或为气人,或为鄙夷; 但从未有如今这般,不为叫人自相形惭或是生气恼怒,只是为了叫这个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面对的小小女郎,暂且安定下心思来。 谢不倾心中,自然不是如同这些话语这样想的——到如今,他半句不好听的也不舍得在明棠面前说起。 但既然她听着这些才习惯些,谢不倾便也都随她。 只是话也说得柔和了些,再不见那些严苛尖酸。 小心翼翼的,好似不愿惊扰这易碎的梦一般。 谢不倾连自己都觉得荒谬,有朝一日,他也能到这个地步。 昔日他笑话魏轻荒谬可笑,如今这个词儿却到了他的头上。 只是这般感受,似乎也……不赖? 甘之若饴。 而明棠自是不知谢不倾心中所想,见谢不倾与往常一般,她才终于说得出话来。 想着谢不倾既然有意要帮她排忧解难,她也着实自己一个人推敲把握不定,干脆还是开口说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乔氏究竟有没有对明二下蛊。” 谢不倾听到“蛊”字,眉心不禁一跳,神情之中都带了几分认真:“蛊?此事如何,你同本督说说。” 明棠察觉到他的神情有变,只当蛊毒不同,便也收敛了方才心中的杂念,将今日在明府之中所谋划以及所发现之事皆告诉谢不倾。 她微微皱着眉头,还是摇摆不定:“究竟是乔氏,还是不是?” 她想的太认真,没注意到自己的指尖都沾了墨水,碎发撩搔得她的鼻尖微微有些痒意,她便伸手去拂开,却点了自己一笔头的墨,如同花脸儿小狸奴一样。 谢不倾着实无奈,取了手帕来,亲手替她擦净脸上的墨痕,一面说道:“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说予本督听听?” 其实,明棠从始至终,都不觉得乔氏能对明二叔下这般毒药。 明棠先前就细细思索过乔氏的为人作风与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只觉得不应当——乔氏虽然善妒,喜欢下狠手整治妾室,对明二叔却始终尽心尽力,从未有半分不足,她是不舍得害明二叔的。 且,她为明二叔之妻室,素来并无对不住明二叔的地方,她的执念,不过就是始终想要一个嫡出郎君傍身。 若非自己膝下并无嫡出的郎君,她也不至于当年将明以良抱到身边来养到这般大的年岁。 既然如此,她便不应当让明二叔中蛊绝育,亲手掐死自己孕育嫡出郎君的所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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