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夫人出身皇家,十分高贵,大长公主家中的家教也极为严格,她甚少与所谓天香楼之类的地方接触;她的夫君也素来洁身自好,极少去那些乌烟瘴气之地来往,更别说喝花酒之类的,闻言只觉得腌臜浊臭,忍不住用手帕子下意识地压住唇角口鼻,便皱眉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宓儿被有心之人掳去了烟花之地,后又为景王世子所救?“” 明棠点头:“正是如此。” 四夫人心中有些不快,下意识想问为何魏轻会出现在天香楼那等脏污之地; 但她心里才浮起这个念头,便旋即压下了,只觉得自己现下吹毛求疵这些,其实实在没什么意思——若是没有魏轻,那一日恐怕没有任何人能发觉她的女儿被不声不响地运到了这等见不得光的地方,后来的后果更是无法想象。 至少如今,她的宓儿并未受到什么实质上的损伤。 故而四夫人禁不住叹息:“……无论如何,到底是感激他的。” 明宜宓的眼睛动了动,明棠看出她大有话想说,知晓她是想为魏轻开脱,心中直撇嘴——自己还病着,身上的毒都没解干净,她不想着自己,倒只想着魏轻,生怕四夫人误会他一点儿。 她就有这样喜欢魏轻? 明棠两辈子不识情滋味,不明白明宜宓的这般执著从何而来。 但她不想明宜宓为此还要在病中苦恼,便任劳任怨地提魏轻描补一二:“景王世子虽纨绔,却并非那等不管好赖都往身边拉的人,四婶娘且放宽心,当日去天香楼,也是因他有些事情。” 她大抵是知道魏轻藏拙,故意以此假象迷惑他想要蒙蔽的人,所以一笔带过,只说他不是那样坏。 四夫人又有些气恼,又很是无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被他灌了迷魂汤了,这样向着他?” 明宜宓眼底有些笑意,温温柔柔的,像是想起来魏轻什么——明棠看着都觉得牙酸! 倒是这小小的插曲过去了,四夫人很快又绕回到明宜宓被掳的事情上,仔细问了个中细节,明棠便一一回答。 但明棠所知的也并不仔细,一切还是要明宜宓自己说为好。 可她现下这般虚弱,也说不得话,一时又陷入僵局。 恰巧这时,芮姬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煎了一碗能暂时恢复些气力的药,给这位女郎喝了,也免得她这会儿有口难开。” 明棠遂走到外头去接那碗药汤,又端回来细细喂给明宜宓吃下。 芮姬的药着实是灵丹妙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明宜宓便能说出些简短的话来,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好歹比先前开不了口要好得多。 四夫人见那药如此灵验,又是一阵的感谢诸天神仙,只道宓儿受上天眷顾,能遇到这等好医者。 明棠在一边静静听着,也从这些话语之中再次重建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细细在心中推敲,不错漏任何一个关键。 她其实已经在心中隐约拼凑出整件事情的轮廓,只是如今还需要更多的事情佐证,故而她现下也不好将自己心中的猜想和盘托出,只等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再与她们图谋。 等她们谈完了,明棠才说起,能否允准她去小郎君的房中看一看。 四夫人有些怜惜幼子病痛,大抵是怕明棠打扰,面上神情有些犹豫; 明宜宓却猜出明棠绝不会无缘无故去见她那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弟,多半是与她有关,便拉着四夫人的衣袖撒娇。 四夫人最受不得她撒娇,又对明棠素来颇为信任,干脆还是让人领着她去小郎君的房中了,自己则继续留在这里,陪着明宜宓吃药休息。 明棠一来,却并未去见那被奶姆抱着哄的小郎君,而是直奔花架之处。 之前伺候小郎君的嬷嬷说了,平素里这里并无人来走动,这几日唯一多出来的不同就是从明宜宓的院子里拿出去的一盆兰花。 明棠疑心的就是这盆兰花,她就是冲着这盆兰花来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她问起这盆兰花,那嬷嬷下意识地认为是兰花有毒,这才叫小郎君也跟着生病了,将那兰花给处理掉了。 不仅兰花处理掉了,花架上的其他花也都被撤了下去,如今再看那花架上,已经没有了半分踪迹。 不过这也无所谓。 明棠本就不仅仅只需要那一株兰花。 她走到了花架前。 这里之前应当是摆放了不少的新鲜花朵,各色淡淡的花朵香气缭绕在周围,有些杂乱。 明棠却轻轻地闭上眼,万分仔细地从这繁杂的气味之中,寻找自己想要的那一点。 须臾,她便睁开了眼。 果然如此,同她料想的竟是分毫不差。 那头的小郎君还在哭闹不休,几个奶嬷嬷抱着他围着他心疼极了,又不知该怎么安抚他。 甚至有人说起要不要信些迷信,难不成是有什么邪祟半夜里冲撞了小郎君? 明棠的声音却淡淡传来:“非也,同样是受了毒的影响。” 几个嬷嬷一下子吓得变了脸色,连声说道:“三郎君这话怎讲?我们小郎君日日也就是在屋子中,有奶姆照顾着,偶尔抱到夫人跟前去尽一尽孝心,怎么会忽然中了毒?” 明棠一指那花架。 其中有个嬷嬷立刻说道:“当真是那花有问题?方才睿嬷嬷说您在廊下同她说话,特意问起了房中有没有什么新添的东西,回来告诉了老奴。 老奴寻思只有这一盆兰花是这些日子新添的,只怕它当真是害小郎君的罪魁祸首,方才已经丢到炉灶里去烧了。” 明棠点了点头。 花不花的已然不重要了,她已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既已想通一切,那谋局便即刻开始。 明棠以自己也还病着,不好给小郎君过了病气为由,没敢上去抱他,又匆匆忙忙地回了正厅之中。 明宜宓大悲大痛,又是身中其毒,刚才喝了补精气的药,这会儿子有点昏昏欲睡,已然是闭上了眼去。 四夫人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 她实则自己也十分疲惫,面上能瞧出一两分憔悴之色,但却仍旧强打着精神陪在明宜宓身边。 屋中闷热不透气,她便不厌其烦的拿着手中的弓扇,一点点为她扇风纳凉。 听得门口有放轻的脚步声传来,四夫人回头看了一眼是明棠,便小声地同她说道:“棠儿来了。你且轻些,你阿姊好不容易睡着,且叫她再多睡一会。” 明棠点了点头。 她只是悄声说道:“既如此,还请四婶娘借一步说话。” 四夫人心中有些狐疑,但瞧明棠面上神色沉稳不似作伪,便喊了身边的使女为明宜宓扑扇,自己跟着明棠走到了外头。 “棠儿,可是有什么大事?” “阿姊中毒一事,我心中已经有了眉目。为揪出背后之人,还请四婶娘配合于我。” 一听到明棠已经有了眉目,四夫人方才还十分疲惫的神色一下子振作起来:“如何配合,你尽管说便是。” 明棠点了头。 二人稍稍走得近了一些,明棠细碎的声音逐渐融在风里,无人知晓。 等她们终于说完,早已经是月上中天,四下万籁寂静之时。 明棠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在花架下头,遭那谢老贼打了个岔,错过了高老夫人来四房一事,遂又重新问起:“方才老夫人过来,是为着什么事?” 四夫人面上的厌恶毫不作伪:“还有什么事?如今府中上下对她早已颇有微词,流言四起。 当初她对你何等刻薄,进城门一事,以及后来不肯让你与齐家那庶女退婚一事,府中一直也有人在流传,她在下人之中的声望早是一落千丈。 金嬷嬷死了,消息虽捂得严实,但府中也并非无人知道真相,如今已有些更难听的话在流传。 她在府中人心动摇,正需要一件大事来稳定名声,如今听着你阿姊忽然突发恶疾,便迫不及待的带了满当当的好东西过来看你阿姊,言辞何等慈悲恳切,仿佛她当真是个好祖母似的。” 四夫人早知道高老夫人背地里做的那些龌龊事,当初进城门那件事,便是她在荣德堂之中与高老夫人的喉舌叶夫人唇舌相见。 先前只是想着高老夫人是长辈,到底不好在小辈面前随意言谈,但如今一回两回,高老夫人的偏心与无耻显示得淋漓尽致,四夫人也再懒怠顾及她那所谓的祖母脸面。 她自然知晓明棠并不如面上看起来那般柔弱,如此有手段,心性又坚忍之人,怎是那任人揉捏的软包子,会被高老夫人那等拙劣的表演骗过去? 二人既然都对高老夫人如此不耐,便不必做那口头功夫,径直说了就是。 明棠会意,面上果然不见惊讶,知道高老夫人这又是来刷自己的声望来了。 她一生并无多少本事,唯独爱惜这一身如同羽毛似的好名声,自己的嫡孙女病着,她担心的竟不是孙女的病情,反而将其作为重振声望的筏子,何等无耻! 见四夫人面上那等深恶痛绝,明棠微微地叹息:“她的好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 她对高老夫人的那一局谋划,早已经开始转动,如今她再做这些事情,也不过只是秋后的蚂蚱罢了。 四夫人心中正想着高老夫人的事情,愤愤不平,一时间没听清明棠的话,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明棠微微抿唇一笑:“我说她送来的好东西,咱们也尽可验过再用,谁知道其中藏着什么呢?” 四夫人点头称是。 这其实也是有一桩渊源在,她对高老夫人的抠门与冠冕堂皇简直深恶痛绝。 当初她嫁予明府庶出的四郎君,高老夫人心中不知呕了多少血。 四夫人自然知道,高老夫人原本是有意将她谋算给自个儿膝下最宠爱的小儿明三叔,但被她与长公主当场识破,后来心中就生出来不知道多少怨念,对她也总是阴阴阳阳的,面上做的好,背地里又是一套。 四夫人二次有孕的时候,大夫诊出是个小郎君,这是四房的头一个郎君,高老夫人为了彰显自己当家主母的大方,如同流水一般赏赐下来不少好东西,其中还有一株百年的大人参,说是叫四夫人好好养胎。 那大人参封在盒子里头,瞧着何等阔气好看,连四夫人彼时都惊诧万分。 这等好东西价值连城,四夫人自是不舍得吃的,上京城之中应当也没人敢吃,只怕补得太过,便叫人封在阁楼里。 但人参干货之类的一直在阁楼库房之中也容易受潮,时常也要令使女们拿出来翻动晾晒。 那人参与别的不同,使女们最是小心翼翼,也不敢拿出来,平素里都是隔着盒子晒的,却不想那一日负责晾晒的使女忽然发了癫痫,失手将水晶盒子摔在了地上。 这水晶盒子沉重,磕坏了面儿,便只能换个新盒子,便是在这更换捯饬的过程之中,叫四房的人发觉这人参根本就不是什么百年大人参。 瞧着是不小,结果竟是在下头垫了别的野山参,那些长长的须须也都是断的,不过图个好看摆在周围。 这些东西细小,平常使女们也不敢端详把玩这等贵重之物,在库房之中放了这样久,到了那时候才认出来,这压根就是个赝品! 高老夫人彼时凭借着这大人参赚了不知多少美名,实则连根真的人参也不愿出,拿这样的东西来糊弄人。 还是知道此物贵重,寻常人不会当真拿来吃,只是看着放着,就用这等偷天换日的功夫,当真是卑劣至极。 四夫人见明棠亦有所感,便将此事和盘托出。 却不料明棠听了,唇边的笑意微微有些加深,只道:“那装着人参的水晶盒子,是不是面上刻着一朵大莲花的?” 四夫人奇道:“棠儿怎知道?” 明棠嗤笑道:“那是我阿娘的嫁妆。那盒子里头,原确实是装了根百年的大人参——至于去了何处,便谁也不敢问了。” 四夫人吃惊道:“棠儿的意思是……老夫人侵吞了阿嫂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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