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倾还不曾扣好明棠的衣扣,明棠闻言便已然下意识推开了谢不倾的手。 她自己随意拢了一下衣襟,当即就匆匆往外走去,一面问鸣琴:“阿姊情形究竟如何,细细说来!” 谢不倾的指尖还沾着几分明棠温热的体温,她人却已经走到几步开外去了——这位千岁爷垂下一双凤眼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恐怕还是平生头一回愿意伺候人反倒被人推开,心知这小兔崽子看来果真在意这位隔房的阿姊。 明棠已然走到廊下去了,鸣琴同她说完了明宜宓回了四房之后是如何发病的,又说这病来势汹汹,明宜宓如今已有几分闭气不出的症状,怕是要危及性命。 明棠脑海之中一片嗡然,险些站立不住。 她强自令自己冷静下来,细细思索,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连忙去唤了鸣琴,让她先去明以渐的院子一趟,在她耳边如此这般地耳语吩咐一番,随后又步履匆匆地往外走去。 谢不倾见她单薄着衣裳就要出去,怕是要去四房,遂将先前就寝时为她脱下的氅衣拿了回来,几步赶上了她。 明棠心里有事,眉头尚皱着,便觉得肩上一沉,侧头才见谢不倾已在她身侧,为她伸手披上氅衣:“夜里有风,仔细着凉,没得明大娘子的病还没个眉目,你府中又病倒一个你。” 明棠无心同他打趣,点了点头,应付着道了谢,随后提起下摆,竟是要跑的样子。 谢不倾跟在她的身后,见她动作,立即攥住了她的手腕,止住她的动作:“你的身子不好,这样贸然跑过去,回头你少不了一场难受。” 他三番两次拦着她,虽也确实是为她着想,明棠心中还是止不住地着急:“现下怎生还在意这些小事儿?” “小事儿?什么算小事儿,什么算大事儿。”谢不倾的眉头一皱,“你的身子你自己不记挂着,回头难受的是你自己。” 明棠懒怠同他口角这些——明宜宓算得上是她在这明府之中唯一一个有血浓于水之感的亲眷,便如她中了毒菌子之毒那一夜一样,明棠是顾不上那么多舒坦与不舒坦的,先紧着明宜宓之事才是紧要。 她下意识去掰谢不倾的手,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原来谢不倾竟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抱着她运气于足尖,几个起落便上了树梢檐角,飞快地往四房的方向而去。 “莫要急躁。”谢不倾知道她畏高,以氅衣将她的先兜头罩住,淡淡地安抚她。“有本督在,总比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你凡事记挂亲眷总无错,却也要多看顾自己。小兔崽子,半点不心疼自己。” 声音隔着一层衣裳,入耳有些闷闷的,明棠听着外头传来的浅浅风声,刚才心中的焦灼还未褪下去,又猛得冲进来一股意外,着实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从未想过,这位素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九千岁,竟会同她一块儿去四房探看阿姊的情况,更甚至体察到她的焦灼,以轻功相送。 只是现下显然也不是想这些的好时候,明棠暂且将这些思绪抛在脑后,紧紧地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轻声问他:“大人,可否命人去宫中请太医来,为我阿姊看诊?” 她极少这般直白地开口求他,谢不倾听出她那平素里真真假假瞧不出几分真意的嗓音之中都有些微微颤抖,知晓她是当真心急如焚,几乎不曾思索便点了头:“将你送去四房后,本督便命人进宫去请太医。” 明棠心中一松,终于觉得方才的焦灼不如刀似的一直凌迟着自己,连声道:“多谢大人出手相助。” 谢不倾轻笑了一声,不曾多言。 举手之劳,能换她片刻安心,倒也值得。 两人朱红色的衣袍交合在一处,于夜色之中,须臾就消失在视野之外。 后院之中,一瘦高少年人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离去的身影。 他面上有些青紫之色,似是不小心在哪里跌的,一双眼沉在黑暗之中,有些莹莹幽光闪耀。 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他才收回了视线,低下头来看着自己被重重纱带包裹住的右手——他的武艺终究是棋差一着,即便第一时间察觉到那股罡气,作了应对,却也被击中手臂。 若非他不知因什么缘故对他手下留情,恐怕他这条手臂是保不住了。 即便右手传来阵阵痛楚,他却仍然缓缓地紧紧握住掌心。 棋差一着? 事情未到,谁也不敢说已见分晓。 他冷哼一声,没再管二头两人究竟往哪去,只回了自己后院的屋舍之中。 四夫人已在急得团团转,府医已经过来看过了,看不出丝毫端倪,三五个花白手的老者负着手围着昏倒在榻上的明宜宓望闻问切,却谁也说不出究竟为何如此。 四夫人心中焦灼难安,手中紧紧地绞着那条被她砸在地上的丝帕,恨不得在这一刻将这丝帕也撕烂成碎片。 她心中自责不已,只怪自己彼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甚至不曾冷静下来听一听女儿究竟要同她说什么; 又怪自己独断专行,只怪罪于自己今日如此疾言厉色斥责于她,将女儿气倒成这般,心中心力交瘁,眼眶红得厉害。 正偏生这时候,她院子里头的仆妇又过来说,小郎君不知怎的又上吐下泻,整夜啼哭不止,更是大受打击。 但即便如此,四夫人依旧不曾慌了阵脚,面上仍然沉静如水,抬手就叫使女去里头先请个医者出来,令他跟着仆妇先回院子瞧一瞧小郎君究竟因何腹泻不止。 正当此时,廊下忽然传来一清脆绵软的声音:“四婶娘不急,且先听我一言!” 四夫人闻声而去,便瞧见一细瘦朱红的身影一下子奔入到她的庭院之中,正是连夜赶过来的明棠。 她身后还跟着另外一身材高挑的郎君,虽然戴着帷帽,瞧不清容颜,但只是静静地在那里立着,便芝兰玉树,不可分说的清俊矜贵,隐约有些威压迫人之感。 那人立在了四房的正厅院门口,便不再往前去,见四夫人看过来,也不曾有任何探寻之色,退了一步,便融在黑暗之中。 若是寻常,四夫人倒还有些好奇心意探寻,但今日她实在焦灼,无心思在意这些,只迎了上去,问道:“棠儿怎生这个时辰过来?” “我听说阿姊得了急病,特意过来看看。”明棠心中焦灼,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慌乱之色,唯恐又引得四夫人加倍惊惧,只稳着嗓音说道,然后话音一转,看向那个欲带着医者先下去的仆妇:“你莫急,先听我一言。” 那仆妇不敢顶撞,连忙停了下来福身行礼。 “我且问你,近来你们伺候小郎君的人,有没有人可曾到过阿姊的院落之中?可曾触碰到阿姊院落之中的东西?” 那仆妇是四夫人十分得心用的陪嫁,说话做事利落,闻言细细想了,然后才回答道:“回三郎君的话,我们院落之中有一个负责端花送水的小丫头,前两日的时候去了大娘子屋中取了一盆兰花来。 那兰花是大娘子新得的,说是这个时节有兰花不易得,兰花香气淡淡,放在屋中沁人心脾。大娘子记挂胞弟,便让使女前去取了,放在小郎君房里,以兰麝香气暖人心脾。” 果然如此。 明棠一听这话,更觉得此事与自己心中的猜测愈发接近。 “四婶娘且先听我一言,此事我不好现下就说明,只是四婶娘一定先让人看紧了院落,不许院中的任何人出去,要将一月以来院中所有人与外院,甚至是府外的联系一一查清。 阿姊今日突发疾病,又说小郎君也不好,恐怕这两件事中必有联系,那送花的小丫头,也得严加看管起来。 此事绝非偶然,四婶娘需得先做好心理准备。” 她话音刚落,外头青年人的嗓音便跟着传来:“表姑姑!且先让我带来的医者为宓娘看诊!” 他的声音尚且带着几分急奔后的急喘,却不敢丝毫停留,上一刻还在院墙外响着,不过几息之后,人便已经跑到院落之中。 明棠一回头,几乎有些没认出人来。 魏轻身上的衣袍都破了几个大洞,面上还沾着些污泥,他的手背上擦伤了一整块儿,却丝毫顾不上自己这些狼狈模样,只带着身后的那名女医匆匆而上,冲着四夫人先行礼。 四夫人又想起今日的事情来,不免觉得原是他与宓儿二人私下相交,引起今日这场慌乱,难免有些埋怨。 魏轻连忙深深一揖:“表姑姑若还有旁的责问,来日我一定说明。今日情况紧急,不应分出更多时间来讲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且先让这位女医替宓娘看过才是大事!” 明棠认出那个女医乃是伏灵宫的芮姬,先前替自己看过数次。 她本就怀疑明宜宓这急病来的蹊跷,恐怕和毒脱不了干系,这伏灵宫的女医未必就不如太医,便也跟着一同劝道:“四婶娘,这位医者的医术我也曾领教过,不若就叫她看一看阿姊,总比现下没有半分进展好!” 四夫人今日看魏轻不顺眼,只觉得他带来的恐怕也是和他一般离经叛道的人物,哪是什么正经医者; 可见明棠亦如此坚持,再是不情愿也点了头。 魏轻一身的狼藉,却也丝毫顾不上自己,带着芮姬就进了内厅,令她去为明宜宓看诊。 明棠紧随其后。 那几个老大夫还在围着明宜宓看诊,其中一个瞧上去便是德高望重之人,眉头紧锁许久,终于拿出一套银针针灸,打算为闭气不入的明宜宓施针顺气。 芮姬原本一直都是个木讷模样,见了那大夫欲在明宜宓周身几处大穴下针,面上陡然变了神情,几步上前便劈手夺下他的银针,斥道:“闭气不下,再用针灸也不出气,反而加重症状,何意如此行医!” 她一个瞧着尚且年轻的妇人女医,陡然将这老大夫的银针夺下,反惹得那大夫吹胡子瞪眼:“正是因为闭气不下才大胆用针,若是不用针,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大娘子闭气而死?你又是哪里来的赤脚大夫,竟在此处指手画脚?” 芮姬闻言,半个眼神都不想多给他们。 手中一股气力一挥,径直将围着明宜宓的几个老大夫推开数尺。 因情急,她也不好在众人面前展露那悬丝诊脉之术,直接低头探了明宜宓的脉象,几息之后便面色一变,连忙将人拿催吐的丸药来,令其用酒水喂服。 那几个老大夫以为芮姬有何高见,见她一来才摸几下脉象,便急匆匆地让人去喂催吐的药,气的不断大骂:“你这是要逼死大娘子不成?才喂下去的保心丹,这才吊住了大娘子一口气,你这时候叫人催吐,岂非要大娘子去死!” 芮姬手中不停,见使唤不动那些使女,心下只觉得这些高门大户果真麻烦,府中养着这些个迂腐的酒囊饭袋,只会照本宣科地做事,连半点对症下药都做不成。 “主上,还请将这些聒噪之人请走。” 芮姬半点不想同他们废话,直接上手去按明宜宓的喉咙催吐,一面让魏轻清场。 魏轻见其手法大力却不粗暴,颇有章法,加之其人已然为明棠看诊数次,心中信服,连忙要将人赶出去。 四夫人闻讯而来,见芮姬的手直接伸进了她那心肝肉儿的喉咙之中,几乎是目眦欲裂,上去就要阻拦:“世子这带来的究竟是医者还是催命的鬼?怎敢这般对我儿!” 魏轻无奈,正要解释,却接了明棠一个眼神。 明棠之意,是叫他不管四夫人,先将那些个碍事的大夫请出去,她来应付四夫人。 魏轻心下感激,顺着明棠之意而去,明棠便已然拦在了四夫人面前,同她说道:“婶娘勿怪,这女医瞧着年轻,却是神医传人。我入京以来数度病重,寻常大夫皆是束手无策,乃是这位神医屡次救我于水火之中。还请婶娘多有耐心,阿姊吉人自有天相。” 四夫人对明棠极有好感,也想起她入京以来体弱多病之事,终于有了几分相信。 而那头的芮姬正压着明宜宓的喉头催吐,昏迷不醒的明宜宓终于“哇”地一声,呕出一颗还未化开的保心丹。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口黑黢黢的毒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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