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闻言,心下不由得沉了沉。 谢不倾若当真要杀丽美人,他是拦不住的。 他当年能从垂帘听政的母后手中亲政,全靠谢不倾鼎力支持,这些年能顺利排除异己,坐稳皇位,更少不了谢不倾及其背后两厂之力——他对谢不倾又何止一点依赖,给他的特权更是数不胜数,谢不倾若当真要杀一个出身寒门的低位嫔妃,他也无可置喙。 是丽美人勾得他在御书房之中乱了形迹,致使龙颜大失,谢不倾忧心声誉,因而要杀她,合情合理;更何况,他何必为了一个美人便与谢不倾说不合? 可…… 丽美人梨花带雨地望着他,满目哀求,只能以他为依靠的模样实在太过楚楚可怜,小皇帝当真动了恻隐之心。 谢不倾这样听他的话,不过请他高抬贵手一回,这回也会听的罢? 更何况,他是皇帝,他才是万岁爷! 小皇帝这般想着,脸上才有了几分光彩之色。 却不知他的神情落在谢不倾眼中,何等可笑,何等软弱无力。 便凭她方才竟敢这般拙劣地学着那小兔崽子眉间的朱砂痣,谢不倾便留不下她的命来。 小皇帝这时候才斟酌好了词句,说道:“谢卿,丽美人出身寒微,不懂宫中规矩,是朕太过骄纵才叫她没了分寸,定叫她回去好好同掌嬷嬷学宫中规矩,朕……颇怜惜。” 这话毫无一丝帝王仪态,还颇有些毫不自知的低头与商量之意,天然地矮了一头。 谢不倾闻言,倒觉得有些新鲜地挑了挑眉。 小皇帝,如今为了一个小小宫妃,也敢同他对着干了? 谢不倾亦不曾错过小皇帝话语之中的有趣之处。 出身寒微? 这胆大包天的女子,小皇帝言语之中称其为丽美人。 丽美人,乃是太后寿宴当夜,于寿宴上以莲花灯舞而受封的寒门女郎,柳氏霜雪。 当日他在白龙观捉拿谢青予之时,曾将那小兔崽子的满肚子坏水儿皆听了个完全——这“柳霜雪”可并非原主,而是偷龙转凤,顶了柳霜雪的身份进宫的明家二娘明宜筱。 这丽美人,正是明棠的好二姊,明宜筱,出身镇国公府二房的嫡女,乃是小皇帝最最厌弃的士族女郎——小皇帝,竟一点儿没认出来? 便是这一会子,谢不倾便已然看出面前这女郎绝非寒门出身。 她虽极力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眼神之中却难掩一股自傲,尤其是那一双蔽体抹泪的手,虽已然将蔻丹洗去,却仍旧呈出一种唯有长年累月染着贵重蔻丹的朱粉色。 日夜相对这些时日,如此这般,小皇帝竟还看不出她绝非柳霜雪? 谢不倾微垂的眼中染上戏谑,似笑非笑地瞥了明宜筱一眼:“陛下当真这般怜惜?” 明宜筱被他冰寒刺骨的眼神吓了一大跳,连忙低下头磕头认罪:“是臣妾不懂宫中规矩,求千岁饶命!” 她流泪的模样只叫谢不倾心烦,只觉得世上所有人流泪的模样果然都丑陋至极,那小兔崽子哭唧唧的模样也惹人讨厌,只是不如他们这般难看可鄙。 若非那小兔崽子那日与身边使女说起这明宜筱还有些用处,谢不倾今日便是一剑将她杀了,也不过弹指之间的事儿。 这般一想,倒算明棠欠他个新的人情,回头寻她,她也没法子。 “既是陛下金口玉言,臣便饶她一命,只是宫中人言纷杂,太后更重宫闱规矩……” 谢不倾收了剑,不紧不慢地开口。 小皇帝不想谢不倾当真愿意退步,如今听他这般说,瞬间便应承下来:“太后那头,自有朕斡旋。” “但愿太后宽和,放过陛下爱妃。”谢不倾随口一言。 小皇帝闻言,眼中不免漫出阴霾来——好一个最重宫闱规矩,好一个宽和! 满宫之中,恐怕最不重宫闱规矩的人便是他的好母后了! 她那宫中,又何止一个乌烟瘴气可言? 如此一来,好心情尽数烟消云散。 小皇帝被酒色冲昏了的头脑终于清明几分,又思及谢不倾进宫目的恐怕与他南下一事有关,那事儿才是正事,干脆将明宜筱打发下去。 明宜筱极卑地一路退了下去,待出了御书房,却仍旧有些心惊胆战。 她连声唤自己的随侍宫人,却不想迟迟未有人来,心中正气急那死东西又跑到哪儿偷懒去了,脚下却微微有些滑腻。 低头一看,便瞧见绣鞋上沾了一层殷红血色。 旁边不知是谁说起:“娘娘的宫人胆大包天,竟敢拦着千岁大人,被大人一剑斩了。这也难怪,娘娘都敢这般不知廉耻,下头的宫人又能是什么样子?” 私语窃窃,明宜筱还没从自个儿的宫人已然死了的惊惧之中回过神来,便被这话激得浑身颤抖。 明宜筱欲发作,但在宫中这些时日步履维艰,也好歹学会了隐忍,只一语不发地快步离去,走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无人提灯引路伺候,明宜筱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路上偶尔撞见几个宫人,似乎皆在嘲笑她如今这般狼狈。 明宜筱却不敢多言,只是快步回到自己的宫室。 待进了屋,明宜筱这才腿软地跌倒在侧,方才强自压下的恐惧一下子铺天盖地而来——若非陛下求情,方才她便要血溅御书房,同她带去的那个宫人一般下场。 明宜筱怕也怕极,放声大哭起来,恐惧之中,又难免升起扭曲的不甘之意。 她虽不曾见过谢不倾其人,却已知晓方才在御书房之中的乃是九千岁,正是她平素里在心中张口闭口骂起的阉狗太监。 明宜筱何其自命不凡,只觉得冲着这般残缺之人低头求饶最最屈辱,心中恨得发疯,对小皇帝也难免生出几分怨气。 哭着哭着,不免又想起明棠回府之时,借着锦衣卫之权势在明家作威作福之状。尤其是因一件太监赐下的氅衣,便叫明以良横死阶前一事,更叫她永不忘怀。 今夜原本风香夜和,陛下与她欢好数次,眼见着复宠有望;而陛下醉酒,赏下一身衣裳来,还亲手在她眉间点上胭脂朱砂——她原以为自己的运道到了,却瞧见一身再熟悉不过的衣裳。 白素衣,雪狐裘,明棠素日打扮穿着便是如此。 再加眉间一点朱砂痣,她就是个傻子,也应当晓得自己这身模样,应当是像明棠。 明棠,又是明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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