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郎,乃是天子近侍,记录皇帝言行起居,以备后人修史所用。 而太后娘娘如此开口……身为太后,怎能有天子近侍的起居郎? 太后已然洞察天子抛过来的软钉子,她此番应对,实在辛辣。 若是有意,乃是反刺皇帝先前所赐不跪之恩;若说顽笑,也不过太后爱美之心。 宜进宜退,仅靠这三字,太后与小皇帝的心思便高下立见。 明棠无意掺和进皇党之争,只想一路平顺地活下去,不再重蹈前世风尘覆辙。更何况大梁国明面上看着一片烈火烹油之像,却早已经是摇摇倾颓之局,杜太后与小皇帝如何,并不在明棠心中。 此话一出,整个甘露殿都一片寂静,明棠心中极快思索,脸上却是一片天真无知模样:“太后娘娘请恕小民无知,不知这起居郎如何任职,且如今小民之兄长尚未入朝,按序齿规制,应先让兄长入朝。” 大梁朝仍遵循旧例,行九品中正制,士族子弟蒙荫庇入朝,明家身为六姓之一,又有镇国公之爵位,子嗣皆可按序齿蒙荫庇为官,刨除身有残疾的明二郎,明棠头上还有个活蹦乱跳的明大郎。 太后言下之意是招她入红帐,明棠只装不知,以官制相对,既不偏向皇帝,亦不偏向太后。 被点了名的明以江一怔,高老夫人亦是紧张起来。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太后的眼风往他身上略略一扫,不见得多么热络,须臾就收了回去。 太后落在明棠小臂上的手轻轻紧了紧,捏了捏她那细瘦的手腕子,只是笑道:“罢了,你年纪小,到底是个孩子。” 这话便有许多意可解了。 是年纪小,不能越过兄长先蒙荫庇为官;还是年纪小,不能伺候在侧遗憾? 端看人如何理解。 此后太后并不曾多言,她扶着明棠的手,行到了西侧的高台下,便将明棠放回去了。 明棠往回走着,身侧忽而掠过一阵香风。 “母后!” 是女子的嗓音。 “纨儿,来与母后坐。” 太后的笑声之中难得带了几分温度。 明棠只闻见一股子檀香调从她身边擦过,与谢不倾熏衣用的檀香有些相似。 她回头一眼,看见一金簪云鬓的宫装女郎上了高台,亲亲热热地坐在了杜太后的身侧。 杜太后除却生育了小皇帝,还育有一女魏纨,号福灵公主,嫁予武安将军为妻。只可惜武安将军成婚不久便战死沙场,福灵公主守寡至今。 这位宫装女子,应当就是福灵公主。 福灵公主如今二十有四,乃是最风华正茂之时,她与杜太后生得极相似,只是更为年轻漂亮,鬓角簪了一朵极大的金牡丹,虽是如此俗气的打扮,她却难得能够压住金器之俗,颇有艳压群芳之感。 她正倚在太后身边,见明棠看过来,微微皱了皱眉。 明棠依规矩行过礼,转身走了。 福灵公主看着明棠的背影,扁了扁嘴:“阿宁赐给她不跪之荣宠,也不知看上她什么,生得如此男生女相,豆芽菜似的娇嫩,病歪歪的,瞧着不痛快。” 福灵公主是太后爱女,皇帝之姊,她敢喊小皇帝魏宁的乳名阿宁,这位公主在宫禁之中如何受宠便可见一斑。 太后握了握她的手,从宫人的手中接了剥好的葡萄,喂给她吃一颗,啧啧有声:“是你不大喜欢生的这样模样的,回头母后替你寻。” “母后喜欢就好,儿臣喜不喜欢又不重要,又不是给儿臣选新驸马。” 福灵公主何其了解亲母喜好,受用了葡萄,玩笑一句,忍不住往对面看去。 遥遥高台,两两对望,东高台的皇帝正端起谢不倾为他斟的一斛酒,朝着太后与福灵公主举杯。 福灵公主与太后同样举杯,脸上含着笑,可母女之间的私话只有她二人能够听清。 “阿宁如今心思大了,竟不亲自迎母后入殿,连皇后都不带来,还抬出个劳什子的明三郎来搪塞母亲,何其不孝。这明三郎在乡野之中养大的,浑然没有一点儿高门士族的视野,不知母后之尊,阿宁竟也抬举她!” 福灵公主垂眸,红唇之中竟是痛斥皇帝不孝不义。 “阿宁年纪长了,不服管束也是应当的,他是陛下,要事事都顺着他的心思,这原没错。他抬举明三郎,正是因为明三郎养在乡野。” 太后神色纹丝不动,甚至很有几分慈爱地看着对面的小皇帝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福灵公主不懂太后话语,嗤笑道:“总是母后太仁慈,要是我……” “有珍馐美食还堵不住你的嘴。”太后横她一眼,她这才不说了,跟着一同吃起点心。 倒是福灵公主提起明棠,太后又侧头看了她那席一眼。 明宜宓正与明棠说话,明棠侧耳听着,神情安静专注。 她生得确实好,就是远远望过去,人群之中也唯独她一个一眼分明,太后瞧着赏心悦目。方才起居郎那话,十分也未必没有一分真的心思,世人谁不爱美? 不过她把持朝政多年,怎么会看不懂小皇帝的行事。 明家官司复杂,高氏是平妻扶正,并非明三郎嫡亲祖母。高氏把持内宅,将她一个嫡出郎君丢在外头养了这些年,到如今忽然出了个削爵令,她这才将人接回来。可接回来了,却也只字不提请封世子、袭爵之事。 这小子在明府一点儿根基都没有,虽是士族出身,却未必与明府同心同德。皇帝抬举他,不就是这身如浮萍、毫无本事入了他的眼,否则如何肯让锦衣卫跟着她去明府逞凶? 他总烦闷士族桎梏,乐意抬举些下等人,拿这明三郎做筏子罢了。 这明三郎瞧着一团纯真的,也不知长没长大,皇帝不过拿她做个工具,太后却一时心软,觉得若真能招明棠入慈安宫做个起居郎,这模样也足够叫她瞧着舒心。 至于皇帝心思泡汤,那不过是个顺带了。 皇帝如今心思繁杂,想是缺个可心人在他身边伺候,他乐意抬举明棠,太后便乐意给他纳个明家女入宫。她瞧明宜宓便很不错,只可惜是长公主的外孙女,动不得她,这也没劲。 太后这般想着,召了身边的内侍来,打算赐一盏酒下去。 却不料这时外头的礼钟响了,原是酉时正已到。 谢不倾拍了拍掌,礼官立即传唱:“吉时已到,开宴——” 丝竹之声顿起,乐官舞姬鱼贯而入,皇帝起身敬第一杯金樽玉酒,文武百官、王侯将相山呼万岁,恭贺太后寿辰福寿绵延。天家大宴,即刻开始。 太后受了礼,听过排山倒海的恭祝之声,方才的一时兴起顿时抛在脑后,让那捧酒的内侍自己喝去了酒樽里的酒。 那小太监低着头,极为顺从地饮了,又跪在太后身侧为她捶腿。太后怡然自乐地欣赏台下歌舞,却觉得那力道太过熟悉,抬起那小太监的脸一看,稍稍一愣,转而笑着摇头:“胆子太大。” 台上种种,明棠自是不知。 她与明宜宓坐在一处,原本岁月静好的很。 只是明以江时不时回过身来,总要同她们说几句话;兼以隔壁席案坐的乃是另一家士族,那家的小辈与他相熟,总与明以江喝酒碰杯,连带着也要敬明棠几杯,说是什么不曾见过她,如今以酒会友。 嘻嘻哈哈的,好似并无恶意,明棠却知道上京城的这些士族子弟恐怕很轻视于她。 明棠知晓自己不胜酒力,她是当真沾不了酒,便推脱身子不适,不宜饮酒。 岂料那几个子弟不肯轻易放过她,便说她若不饮酒,就让明宜宓替她饮一杯,又去闹明宜宓,不免有些动手动脚。 明棠在风尘里打过滚子,若还看不出来这几个混账看明宜宓的目光都掺着令人作呕的欲意,她这辈子也就活到头了。 几人如此纠缠,只为一石二鸟,明棠若不喝,几人就光明正大地去缠明宜宓,虽不敢当真如何,却难免动作拉扯,轻薄于明宜宓; 明棠若自己喝了,这又到了他们看她出丑的目的,必定是要一杯接着一杯灌她的。 高老夫人在一边好整以暇地坐着,明以江虽出言拦了,那几个人也无动于衷,非要明棠与明宜宓之中选一个出来与他们饮酒。 如此逼着明棠赶鸭子上架,她唇角含了点冷然的笑意。 明宜宓见明棠不愿饮酒,已然是接了一杯过来,虽有些不耐之色,却也耐着性子,安抚性地看了一眼明棠,不想她难堪。 她如此关怀,为了自己承受这些混账的纠缠,明棠实在忍无可忍,从她的手中端过了那一盏酒,以袖掩面,掌心一颗小药丸却悄悄落到酒樽之中化开。 她一口饮尽,手指一转,又为自己满上一杯,与这些纨绔们碰了碰杯,力度有些大,酒水洒了小半到其余几人的酒盅之中。 而明棠迎面一笑:“今日舍命陪君子,我已一口饮尽了,莫再为难我阿姊,诸兄自便。” 几人本就是要下她面子来的,料定她不肯喝酒,没想到她竟当真应下,甚至挑衅,被她激起心气儿来,一个接一个地喝起。 他们要换大碗来喝,明棠却只沾沾唇,几个少年人喝得面红耳赤,明棠不过才一盏,却也满脸绯色。 喝到后头,几个人都说要去更衣。 更衣不过雅称,想是一肚子酒水,憋不住了。 但看他们那火急火燎的样子,是憋不住什么,那可不一定,明棠和他们碰杯,可加了料在其中。 明棠看着好几个火烧屁股似跑出去的背影,心中狠狠啐了一句活该。 不过她自己也脸颊滚烫,想必是酒意冲头了。 今日赴宴,她早就知道要有酒局,已然提前备了解酒药,只是她的体质如此,吃了解酒药也不能全解酒力。 殿中歌舞升平,人越多越暖融融的,愈发熏的很,明棠知道喝了酒不能久在暖中坐,略等了一会儿,便起身来,也说要去更衣,实则打算去外头吹吹凉风,散散酒意。 出了侧门,便有宫婢引着明棠往更衣之处去,明棠哪会让她伺候,赏了银就叫她下去了。 这更衣的偏殿选在风口,正是为了透气醒酒,没想狭路相逢,明棠才转过回廊,就瞧见一个不速之客。 魏烜正从里头衣衫不整地走出来,脸上颇有几分酒意,应是醉了,身边一个小太监扶着他,吃力的很,他却还要伸手去摸一摸小太监的脸蛋子,口中调笑几句。 明棠转身就走,魏烜却已然看见她了。 他刚刚还一副摇摇晃晃的死样,见了明棠便一把推开小太监,健步如飞地追了过来。 明棠避开他,他竟是直接扑向明棠。 一股子恶臭的酒肉臭气一下子扑面而来,魏烜还要嘿嘿大笑:“美人儿,又瞧见你了,上回那死太监在,今日看你往哪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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