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湿润的气息扑在耳廓颈侧,两辈子没尝过这般滋味的明棠浑身都簌簌发抖起来。 她耳后的绯色蔓到脸上,下意识想逃。 谢不倾此话问得意味甚重,她怎会听不懂? 只是她不敢不答,思索片刻后,竟也红着脸认真答道:“千岁爷手生得漂亮。” 谢不倾闻言闷笑,意味深长:“漂亮不及有用。” 她怎不知谢不倾的意思,手能解毒,自是有用。 明棠已然脸色爆红,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这话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明白,鸣琴在那边听得满头雾水,不知明棠为何而跪,更是看不懂这位爷同她家小郎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谢不倾见她羞赧欲死,唇角终于有了些笑意,自明棠身侧退了开来,将她从地上拉起。 “回罢。” 谢不倾令她上了马车,番子便已牵了马来。 那马浑身赤金油亮,没有一丝杂色,肩比明棠还高,高大健美,漂亮极了——前世她在南国的时候曾见新主子有过一匹相似的马,听人说此马乃是大宛独有,价值万金。 眼见谢不倾翻身上了马,明棠不知从哪来的福至心灵,忽而问道:“今夜亥时……” 谢不倾已穿雨上马,那雨水落在他身上,却打不湿他一点。 明棠隔着马车的车窗与他相望,便见他忽而伸手过来,捏住了她的下巴,指尖正好落在她微张的唇上,恰巧碰及她来不及收回去的舌尖。 明棠瞠目结舌地看着谢不倾,想挣脱,却又不敢。 瞧见他唇上沾着一点莹润的红,应是她的血。明棠思及此处,脸上好不容易降下去的热度又一下子涌了上来。 谢不倾自是感觉到指尖唇舌温软滚烫,轻按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上下逡巡,凤眼里闪过一丝促狭:“这般着急?” 见明棠答不上,他便松了手,一夹马腹,骑马驰走:“本督忙得很,你且养着罢,身上没有半两肉,尽是骨头。” 他抽身太快,好似失了兴致,先前要她献身的话仿佛如同玩笑。方才还似情人一般在她身边耳鬓厮磨,下一刻目光之中的暧色便褪得干干净净。 亦真亦假,难以辨明。 朱红的衣袍在雨线之中荡开,如同锐利的刃,劈开了这重重雨幕,亦劈开了明棠自上京以来一片阴暗的前路。 明棠定定地看着谢不倾走,不觉自己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长了些。待他的背影看不清楚了,明棠才终于感觉身上轻松了下来。谢不倾的目光太锐太冷,叫她有些无所遁形。 谢不倾虽没应承下她的话,却也不曾明言拒绝,便意味着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她的身家性命与秘密皆暂时可保。 她早在污垢泥沼里求生过一辈子,今日种种,明棠绝不相忘。 镇国公府,荣德堂。 荣德堂是镇国公府的正房大堂,平素里并不轻易启用,唯逢初一十五阖家相聚,亦或是大事时才有现下这般人头攒动。 镇国公府,属实是极高的门第,这荣德堂之中所见陈设皆是极上乘之物,满目琳琅,目不暇接,就连那地上铺的波斯地毯都比庶民身上的衣裳金贵千万倍。 此时荣德堂之中正鸦雀无声,高坐正中的是一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一身织金袄子,膝上盖了张火狐毯子,靠在引枕上,脸色平静地握着一串翡翠佛珠。 她保养得极佳,莹润福相的脸上甚至不见一丝皱纹,犹见年轻时的美色,一点也不似年近六旬的模样,正是国公夫人高老夫人。 她身边侍立着大房叶夫人,二房三房四房的夫人亦各自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坐在左右下首。 这几房枝繁叶茂,子嗣众多,瞧过去高高矮矮好些个郎君女郎,加之各自伺候的使女小厮,偌大个荣德堂也塞满了一半。 高老夫人不发话,其余几个夫人也皆沉得住气,喝茶的喝茶,同儿女说话的同儿女说话,谁也不先开口。 但这般的沉默已然持续了许久了,终于有个年纪小小的女郎坐不住,左右扭动不小心砸了杯子,热水全浇在了她的脚上。 都是大士族里教养长大的孩子,金尊玉贵的,极少吃这样的苦头,登时哇哇大哭起来。 她母亲二夫人正在身边,将那鞋袜脱下,便见烫得红肿起泡的脚背,终于忍不住埋怨起来:“这可真是叫人好等,分明一两个时辰前便到了城门近,如今还不来,带累全家皆在这等他,好大的气派!” 这话一出,终于引得其余心中早有不满的人一同说道起来,一时之间整个荣德堂皆是窃窃私语的埋怨之声。 是了,众人皆是奉了高老夫人之命,来荣德堂等归家的明棠,谁能想到一等就等了这样久,从下午等到了将要摆膳的时候,天色都暗了下来。 闻言,高老夫人那菩萨一般的面容上浮起一丝安抚的笑意:“这些年放他在外面,到底是受了委屈了,他心中不痛快,有意叫咱们多等等,咱们也多等等吧。” 她顿了顿,身侧的叶夫人木讷的脸上便挤出个不阴不阳的笑来:“毕竟是如今府中唯一能做世子的人,倨傲些又何妨?” 叶夫人这话本就说得不好听,引得堂下各人脸色变化,四房有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奶娃娃饿得哭了起来,引得四夫人也心疼起来,忍不住顶了她一句:“是啊,论福气谁比得过大嫂子,尚未生养便白得这般大一个世子儿子,自是不心疼儿子吃苦。” 这话说得如水入油锅一般,高老夫人亦皱了眉头,正要斥责,外头走进来个穿红着绿的使女,说是双采回来了。 双采是高老夫人身边的二等使女,月前被高老夫人派出去,跟着南下的车马一同接明棠回来。她如今回来了,可是明棠到了? 高老夫人叫传,却见双采一个人进来了。 她满身都湿了,灰头土脸的,瞧上去好不狼狈,高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叶夫人便开口问了:“怎么只你一个人?” 双采被抛在城门口,有些愤然,又想起那喷了一地的血,脸色便摇摇欲坠,忍住心中的惊惶恶心,道:“……郎君在门口同守城的兵士起了冲突,锦衣卫杀了人,将奴婢赶了下来,他们驾车带郎君走了另一条道,奴婢是自己走回来的。” 四下闻言,个个脸色一变。 锦衣卫替西厂做事,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怎么替那刚被接回来的明棠出头? 高老夫人令她细说,她便将事情原委,包括明棠替那小族女郎出头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二夫人一面顾着自己被烫了脚丫的幺女,一面忍不住抱怨:“要他瞎出头?男女授受不亲,到底是养在外头,将心养得野了!” 三夫人垂着眼眸品茗,不曾多言。 倒是方才挤兑叶夫人的四夫人冷哼道:“也不知这车马怎么就舍了明家的路子不走,走那小族庶民之路,引得我们好等,还险些害得未来世子被辱脱衣,竟要劳烦锦衣卫的大人们开路。说不定西厂正是看不上有人行事小气,有意敲打。” 她话说得不好听,虽未点名,但被说小气的人心知肚明。 正要发作,门外竟跑过来一个小厮,边跑边喊:“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西厂的大爷拿刀架了门房,令开正门迎西厂尊驾入府!” 众人方才还在说起明棠与西厂的人搅和到一块,却到底不曾直面城门口的情形,如今听小厮这般嚷嚷,又言及拿了刀,上京人谁人不惧西厂,使女仆妇们吓得面无人色,一屋子小的更是哇哇乱哭,就连高老夫人的菩萨面孔都有了些紧张之色。 “谁来了?慢慢说?”叶夫人扶着高老夫人,木着半张脸,问道。 那小厮也是两股战战,一面汗如雨下,一面抖抖索索地说道:“锦衣卫开道,引着的是九千岁的车驾,因正门未开,两位大爷直接叫人将门房给捆了起来,以刀压着门房开正门。小的正在左近洒扫,见那架势,立即来报了,如今,如今恐怕到二门了!” 他这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帘被人挑开,人还未见,一道温润的笑声便从外头传来:“说慢了,已到老夫人堂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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