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生烟雨的南城三月,饶是过了午后,亦不见得有多少暖意,料峭春寒隐匿于一场接一场的茫茫水雾,朦胧缭绕。 正在上演古典舞剧《施夷光》的剧院内,下方的观众衣着厚实,台上扮演主角施夷光,也就是耳熟能详的西施的桑虞只着一席轻盈白纱。 她墨色的及腰长发如藻披肩,淡妆素抹,将姣好莹润,五官精致疏散的鹅蛋脸修饰得更为小巧,惹人怜惜。 一个拂袖,一个侧眸,都有西子捧心般的楚楚动人。 桑虞身段柔软纤细,神情格外痛苦悲壮,踏着凄凄旋律,哀婉演绎收尾一幕。 音律混合进了鼓乐,愈发急促紧迫,声声叩击,宛若是即将归零的倒计时。 桑虞的舞步精准踩中每一个变化的音符,逐渐爆发力量,翻倍增速,柔中带刚,直至让人眼花缭乱。 接连激烈而亢奋的旋转跳跃后,她猝然倒地。 在极盛时期,一切戛然而止。 一生跌宕,不幸沦为乱世棋子的西施终是于越国死灰复燃后,完成使命,人归故里。 亦魂归故里。 弥散的灯光早已变为冷调的惨白,台上一片寂然。 台下更是。 不少观众没有反应过来,沉浸于桑虞演绎的绝代芳华之中。 为其伤,为其悲,恍惚当真跟随她,回见了那时春秋。 此情此景,令等候在舞台一侧,准备谢幕的群舞们交头接耳,低声讨论: “桑虞姐的共情能力果然不是吹的,我要是在台下看的话,一时半会儿都缓不过来。” “这不是废话吗,桑虞姐可是咱们团无人不服的首席,被行业内多位大佬夸赞为古典舞的新生代表,外形条件,舞蹈功底,表现力,感染力,团里没人能够比得上。” “呜呜呜又美又绝的桑虞姐,不知道哪个男的能够配得上。”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我们样貌和才情双一流的沈导!” 八卦的女生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人群斜后方,光线薄弱的隐秘角落。 一位白衣灰裤,颇为温润风雅男人远离众生,孑然而立。 是她们正在热议的沈导沈亦淮。 他跳舞出身,担任这部大型舞剧的导演,主要负责舞蹈编排部分。 舞团内部无人不知,只要桑虞一登台,沈亦淮都会在那个幽静,能够近距离看清楚舞台的位置,缄默欣赏她的表演。 他定睛不转,如痴如醉的状态,用“虔诚”一词来形容,都不为过。 热闹又不失真诚的谢幕结束,人去楼空。 身披西施妆造的桑虞眼中有些茫然,懵懵跟上同事们的脚步,回到后台,换衣卸妆。 她总是这般,入戏极快,出戏极慢,半晌逡巡在角色和现实之间。 女同事小秦左手提着一杯茶饮,右手捧来一束娇花,老远就在告知:“桑虞姐,一会儿有庆功宴,别着急走哈。” 此次演出是《施夷光》剧目在南城的最后一场,接下来将要开启为期近一年的全国巡演。 每到一个地方演完,舞团都会安排聚餐。 桑虞坐在梳妆台前,面向镜子,慢慢卸去西施的妆容,回归本真。 她的身姿舒展挺直,流转的眼波再度得了清霜冷月的馈赠,有俗世不惊,无可亵渎的雅淡静和。 “好的。”桑虞颔首应下。 小秦三两步跑来身侧,把茶饮放去桌面,递上花束:“今天又有好多粉丝来等桑虞姐签名,演员通道外面都排起了长队,还有这位的花,又是头一个送到的。” 桑虞双手接过鲜花,同以往每回一样,是一大束月季。 品种是正当时节的粉月亮。 牛皮纸的包装简单大方,丝带打出一个双耳蝴蝶结,细节稍显粗糙,不像是出自技艺精巧的花艺师。 她估摸是这位送花人亲手打包的。 自然渐变,娇俏含苞的花儿上方插有张卡片,一如既往只有三个用端方正楷书写的“桑虞收”,和一个简洁的留名“C”。 “这位C到底是谁啊?男的还是女的?”小秦的好奇心堪比威力无穷的宇宙大爆发,叽叽喳喳个不停。 “从桑虞姐第一天进舞团,第一次登台演出,他就在送你最爱的月季花唉,前前后后三四年,他送了上百束了吧,回回都是神不知鬼不觉,放在犄角旮旯就走,为什么不像其他粉丝一样,当面来见见你? “我姐多宠粉丝啊,只要碰上了,签名合照随便给,他指不定还能和姐合个影。” “每个人的性格不同,他或许就是这种单纯欣赏舞台上的表演,私底下不想和我有过多接触的性格。”桑虞指尖碰了碰洇染薄粉的花瓣,被小秦这么一说,难免在暗暗好奇这位送花人。 不过她好奇的不是对方姓甚名谁,性别年龄。 她只是好奇,漫漫几年里,他不曾错过过任何一次演出送花,是不是意味着,他本人不曾错过过她的任何一次演出? 桑虞近期凭借《施夷光》,在舞蹈圈名声大噪,微博粉丝涨到五六十万,追着她看演出的死忠粉不是没有。 但一直追着她,不落任何下一场的,怕是寥若晨星。 毕竟她不会长期停留在南城。 她的表演在全国各地,遍布大小城市,时常一个月要飞好几个地方。 思至此,桑虞感觉是自己多思多虑了,谁说送花就一定要和本人到场划上等于号? 她不相信有人既有闲钱又有时间,不辞艰辛地相随她一个小小舞者的脚步。 “C?是不是名字里面带了这个字母?姓陈?还是叫什么晨?”小秦脑洞大开,自顾自地念叨着。 她忽然联想到一处,哈哈笑起来:“西沉的沉也是C开头唉,该不会是西沉吧?” 西沉是桑虞喜欢的一个悬疑推理作家,当初一本成名,爆火快八年,屡次刷新巅峰状态,粉丝七百多万。 而她不过是这七百万分之一。 这位“C”是西沉的概率,比他会追逐她看表演的概率,还要小上亿万倍。 “怎么可能?”桑虞觉得小秦越猜越离谱了,由不得笑了下,暂且将花束放到一边,去拿茶饮。 “哎呀,我就随便说说。”小秦也知道不可能,小粉丝刚好在自己的领域,成了偶像的偶像,这等魔幻事件的几率好比遇上了重生的西施。 同一个人的喜好一致,桑虞偏爱品味清雅的绿茶,这一杯混合了柠檬和茉莉,口感尤为不错。 她浅抿一口,立时举目四望,问小秦:“师兄呢?他有这个吗?他应该会喜欢喝。” 她所找所唤的师兄是沈亦淮,同事们习以为常。 “去接电话了,好像是他妈妈打来的。”小秦正儿八经地回完就打趣,“我们都叫他沈导,只有你叫他师兄。” “我叫习惯了。”桑虞赧然地低垂眼帘,不可控制地烫了脸颊。 “是是是,知道你们打小就认识,一起学舞,前后脚加入舞团,是青梅竹马。” 小秦语气浮夸,“哎,我也学跳舞,也进了舞团,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像沈导那样丰神俊朗的竹马?” 桑虞眼神躲闪,却认真地想了片刻,一本正经地接话:“要不你现在转行,去研究穿越时空,看看能不能穿回小时候,找一个竹马?” “好啊,可以考虑。”小秦夸张地拍手赞同,“不过我得先去做一个开颅手术,查查我这个破烂脑子还有没有救。” 与她这种鬼灵精插科打诨,实在有趣,桑虞免不得笑出了声。 偏在这时,后方响起一道拖腔带调的男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正好遇上我们当家花旦嫣然一笑。” 桑虞和小秦同时回过头,年轻男人服饰花哨,头发.漂染成扎眼的粉金色,眸光轻浮,单手抱有一束红玫瑰。 他走近就撑去桑虞的椅背,俯身偏头看她,吊儿郎当地夸:“真是漂亮,不愧是我一眼就瞧上的人。” 桑虞的脸色霎时冷过了数九寒冬,嗖地起身离开。 她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人叫李高,自称看过她诠释的西施便朝思暮想,第三回堂而皇之地找来舞团了。 她明确拒绝过,都无济于事。 “这是后台,舞团重地,请你出去。”小秦见桑虞不悦,严肃地提醒不速之客。 “你管得着吗?”李高睨她一眼,“给老子滚。” 小秦气恼,但明了他的身份特殊,没胆子以鸡蛋去碰石头,愤愤地咬紧牙关,朝一个偏角跑去。 李高才不管她,快走几步,不费吹灰之力地阻拦桑虞的去路,不依不饶,“着急忙慌去哪儿啊?花还没收呢。” 桑虞略略拧眉,细长的天鹅颈转向别处,眼神都不屑于分他半个,冷漠表示:“不必了,你拿回去吧。” “这可不行,我送来了,你就必须收。”李高行为孟浪,要去拉她的手腕,逼她接花。 桑虞余光晃见他扬起的手臂,速地后退,同时一巴掌甩向了那只手。 她使了全力,“啪”的一声脆响,无情震在李高的手背。 虽不至于造成伤势,也把他扇懵了一瞬。 “小妮子够狠的啊。”李高收回手,仔细地瞅了瞅,有泛红的趋势。 他生来娇生惯养,没被谁打过,尤其是外面的女人,不可谓不恼怒。 “我好歹是你们舞团投资商的儿子,你就算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该看在我爸的面子上吧。” 李高口含威胁,明晃晃的不善,“你敢这么对我,不怕我叫我爸撤资吗?” “你去叫吧。” 忽然,不远处加入了一道稳重却富有力量的声音。 桑虞闻声识人,惊喜地望向声源处,果真是沈亦淮。 他的身后还跟有小秦,小姑娘冲她挤眉弄眼,示意她莫要慌,救兵来了。 桑虞确实不需要再慌,沈亦淮大步流星地迈近,用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她身前。 仿佛尽数狂风骤雨,他都会替她阻隔,为她承担。 沈亦淮有条不紊地应付二世祖,底气十足,“我们舞团是南城的第一大团,在全国都排得上名号,你爸选择我们舞团投资,是因为看中我们舞团的商业价值,对我们舞团的发展有足够的信心,如果你有能力说服你爸对我们舞团失去这份信任,请便。” “你这招叫什么来着?反其道而行?我已经识破了!”李高撇撇嘴,呵了一大声,“不要赌我做不通我爸的思想工作,他可就我一个宝贝儿子。” 沈亦淮沉稳有度,字字掷地有声,“你要认清现状,我们舞团不止你爸一个投资商,也不差你爸一个投资商,我们欠缺的是桑虞这样可以顶梁的舞蹈演员。 “对整个舞团而言,惹她不开怀,比惹一个投资商不开怀,后果更加严重。” 桑虞和沈亦淮不过半步之遥,她稍微昂起脑袋,盯着他挺括的背影。 室外的潇潇雨帘好似失了分寸,杂乱无序,怦然作响,引得她心如擂鼓。 桑虞记起了五岁时,被父母送进舞蹈班,她开始学得慢,老师又极为严厉暴躁,一个动作没做标准,就有惩罚。 同班其他人噤若寒蝉,独有大三岁的沈亦淮跑来身前,张开双臂护住她,壮着胆子说:“老师你罚我吧,她还小。” 李高一介莽夫,哪里说得过沈亦淮,掰扯数句,甩了他好几个眼刀,不得不丢下红玫瑰,掉头走人。 小秦很有眼力劲儿地闪开,桑虞从沈亦淮背后出来,“谢谢师兄。” “和我客气什么?”沈亦淮笑意温和。 桑虞找来一杯未开封的茶饮,递上前,“小秦说今晚有聚餐,你会去吧?” 沈亦淮神色微滞,接过了茶饮:“我不去了,你和他们好好玩。” 桑虞诧异,她的师兄不喜欢吵嚷,但团体活动,一般都会参加。 沈亦淮打开茶饮,避躲她纯粹干净的眸子,低缓解释:“我要去相亲。” 桑虞一怔,以为听岔了,反问道:“相亲?” 沈亦淮饮下一口茶,似乎不好和她开口,音色压得分外低:“我妈安排的,得去看看。” 他应该挺急,话落就要转身而去。 桑虞整个人僵住,本能地追出去两步,双耳嗡嗡的,听见自己费力推出一句话:“师兄,不能不去吗?” 沈亦淮停下脚步,侧过脸,回了她一个坚决的摇头,“有事和我打电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言罢,他复而抬步,走得比先前更加急迫。 目送熟悉的男人快步远离,桑虞愣怔在原地,根根分明的长卷眼睫轻微在颤。 相隔一定距离,难以入耳的室外雨声,约莫又凌乱了,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还是小秦来叫人,桑虞才寻回心神,和他们去餐厅。 预订的餐厅在舞团旁边,桑虞心不在焉,又在手机上刷到一个坏消息: 西沉新发微博,最近状态不佳,陷于灵感低谷,要停下来充电,大概半年都不会发布新的小说了,让读者们勿等。 糟心事无独有偶,桑虞最后一丝胃口都被消磨殆尽,没吃几口就寻了个理由离席。 六点左右,为时尚早,洗礼城池大半日的春雨不知何时停歇,独剩幽幽瑟风拂动云卷云舒。 桑虞怀抱那束大小适宜的粉月亮,慢步在缕缕行行的下班高峰。 她心绪烦闷,习惯性地垂低视线,瞅见灰暗的水泥路面有亮光斜射,她才抬起眼眸,瞟向上空。 积压多时的厚重阴云竟然破开了一条口子,镶嵌橙彩的霞光趁机迸射,于黄昏深处,抚慰蒙蒙小城。 如此日落晚霞来之不易,桑虞不禁驻足,把粉月亮搁置在旁边的花坛上,掏出手机,对准一线霞亮,一连几拍。 小片橘红的夕阳让旧楼换了新色,她的镜头徐徐下移,在万户楼宇,在人行车往。 倏尔,桑虞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同样行为的男人。 他身形颀长劲瘦,穿一件黑色冲锋衣和同色工装裤,闲适地定在浩瀚人流中央。 他面向黄昏余晖,用镜头弥补双眸的不足,永恒镌刻红尘万物的霎那芳华。 这个背影已然优越,但桑虞没多想,打算错开镜头。 他却先放下手机,偏过了头。 男人的侧脸线条冷硬,下颚折角犀利,鼻梁挺直,高起的山根分隔出极为醒目的浓眉寒眼。 是与这方悠悠江南,截然不同的凌厉深刻。 桑虞觉着略微眼熟,不由多瞧了几眼,默默搜刮记忆。 须臾,男人逆着晚霞,疏冷有距离感的目光越过一干人等,向她落来。 桑虞有种被抓包偷拍的无措,惊得瞳孔放大,忙不迭收好手机。 清风四起,乌云又散,熔金的落霞顷刻漫了天。 人流如织,彼此静默对望。 注视得久了,那张俊逸冷肃的面庞,渐渐和桑虞久远过往中的某个少年重叠。 又不能完全重叠。 少年的阴鸷与孤傲在眼前人身上变幻莫测,眼角眉梢长开了些,更有风华正茂的成熟与锋芒。 始终如一的是,叫人半面不忘。 男人瞥了眼她,又瞥了下一侧的粉月亮,很快收回眸光,像是并不认识她,提脚要走。 桑虞跨步上前,喊出一个较为生疏的名字:“岑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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