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玘又赶着去了惠康公府,可是没有见到惠康公沈卓,仆人说老公爷也病得很重,在内室静养,不宜见客。 有了李度的前例,慕容玘倒没有很失落。 最后来见他的居然是沈清沅,她的脸上还有清晰的泪痕。 清沅告诉他,母亲急怒攻心,是真的病了。 她母亲听说了三府被围的消息后,和她一起求父亲和两位兄长代为周旋,父亲年老不愿出头,两位异母兄长更是冷淡,六王,九王又非他们的亲舅舅,也托辞不肯。 母亲叹息说:“什么窥探帝踪?谁阴谋作乱?都是桓恕一手遮天!眼看他有移鼎之心,沈家沐恩累叶,却不能匡扶社稷,只晓得明哲保身!你母亲是公主,可是有什么用?女人家父兄得力才能得到庇护遮挡,父兄不在了,就是公主,也是风雨飘摇。我这半生就是一个笑话!” 清沅恨恨地对慕容玘说:“只恨我没有身为男儿,只能眼看着六舅九舅蒙冤,” 又偷偷地对慕容玘说:“小姨母怀疑陛下要么已经驾崩,只是秘不发丧,要么就是被软禁了,章台宫守卫森严,消息也递不进去,赫连昭仪也一直没有消息送出来,赫连表舅家被围完全一点风声都没露出来。” 两个半大孩子互相对视,凄惶不已,周围锦绣灿烂,两人却如置身于荒野。 慕容玘奔波了大半日,最后还是小刀力劝,才回了定王府,还要安慰受惊的母亲和弟妹。 打探来的消息是,三府在京的男丁果然都下在北军狱,不许人探视,女眷全部圈在府中不许出来。 接下来的一个月,上京城中风起云涌,长安权贵过得心惊胆战,禁军六卫四处拿人。 菱歌发现李妃每天愁眉不展,玘阿兄脸上也没有了笑容,即使有也是很勉强。她很少看见玘阿兄,玘阿兄不是在书房商议事情,就是说外出,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能见一下他。 康阿兄告诉她,京城中发生了大事,连阿玖姊姊和梵音姊姊一家都被圈禁了,六伯和九伯,也被抓起来了,听说是大相国下的令。 她知道大相国是康阿兄的舅舅,谁也没有怪康阿兄,可是康阿兄却变得呆呆的,人也瘦了,桓侧妃也好几天没出自己的屋子了。 菱歌很害怕,每个人都怪怪的,府中下人也惶惶不安,定王府人心浮动,又像抱着什么希望,又像等着什么结局的到来。 这样煎熬的日子过了又有大半个月。有一天中午,快用午膳了,她和二兄陪着母妃,玘阿兄回来了。 玘阿兄是哭着回来的。 菱歌有记忆以来就没有见过玘阿兄流泪,母妃温柔不说,父王对阿兄虽严格,却十分慈爱。玘阿兄是天之骄子,从来都没受过委屈的。 可是她的阿兄,俊美清朗的阿兄,瑶台玉树一样的阿兄,却是泪流满面,哭着回来的。 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他眼中落下来。菱歌一见也伤心得大哭起来。 慕容玘流着泪跪到李妃脚边,哭着说:“六伯和九伯,今天在北军狱自尽了。我知道他们是被逼的,堂兄堂弟们十多人也都死了,六伯家两岁的堂弟也没有幸免。” 李妃惊得两眼一翻,一下子就晕了过去,菱歌和阿康吓得嚎啕大哭。 李妃醒来后,只是搂着儿子落泪:“我的儿,你要好好的,你父王也要好好的......” 自那天以后,每天都有受牵连的宗室子弟入狱,死去。 一天夜里,皇帝病危,诏大相国入宫侍疾,当晚,有人传言说,见有星子大如箕斗,出太微端门,声如风吹幡旗,猎猎作响。当晚,皇帝驾崩。 内史大夫齐元绎和刘俊捧出遗旨,五岁的太子即位,命大相国桓恕摄政,总领内外军政。 长安城中悄悄传开,皇帝其实早已驾崩,只是刘俊与大相国秘不发丧而已。 皇帝死了,慕容玘一点都不悲伤,好像是等来了一个早有所觉的结果而已。他甚至在想,他为何没有死在皇伯父之前。眼下,皇室倾覆在即,鼎业将移,皇帝丢下这么一个摊子,他连哭灵都不想去。 李妃去宫中哭灵两天后就病了,慕容玘给她报了个卧床不起,自己也不去,也无人过问,因为紧接着,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回了京城,盖过了皇帝驾崩这件大事。 晋国公赫连弼杀死了大相国派去的使者,拒绝交出兵权,并传檄文各州府,檄文中列举了桓恕诸般大罪,谋害君上,屠戮宗室,矫造摄政,挟制幼主,作威作福,尖狡诡诈,赏罚不分,斥责他不臣之心,路人皆知,力邀各州府共同声讨桓恕,并奉鲁王之子慕容休为主。 一时周围十多个州县举旗响应,集齐兵力四十多万。桓恕以摄政之权征调了各地府兵,令荆国公魏宽就地为帅,相府长史郑敏为副帅,在沁水西岸陈兵列阵,声称讨伐逆贼,双方就此展开了拉锯战。 长安城中掀起血雨腥风,不仅宗室人人自危,子弟折损大半,官宦人家每天也有不少被禁军六卫破门。 赫连家也是长安城中的累世高门显阀,姻亲故旧无数,早早投向桓恕的,躲过清算,与赫连弼关系亲密的家族,都被投进了廷尉府。 而定王府,不知道是因为桓侧妃的缘故,还是因为定王不在府中,只有妇幼孺,廷尉府暂时还没有来传讯拿人,不过唐元告诉慕容玘,王府周围有人监视,所以他进出打探消息非常小心。 相州那边不断传来的战事消息,一会儿是赫连弼大败魏宽,一会儿是副帅郑敏背水一战,差点活捉赫连弼之子。 慕容玘却越来越焦急,父王走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不知道父王是不是说服了李家外叔祖父和大舅父?没有消息,应该就是好消息吧,他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心底的那种不祥之感却挥之不去,看见母亲病弱的面容和弟妹依赖的眼神,他不敢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担心和忧惧。 大概是日有所思,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他和阿康菱歌,正在院子里带着夜明珠玩耍,李令姬突然跑过来,指着夜明珠对侍女说:“来呀,给我把她的夜明珠捉了,做烤豚吃!” 菱歌大哭起来,他恼怒地叫李令姬走开,李令姬忽然斜着眼瞪他:“哼,以为我稀罕你呀,我有长倩阿兄。”他心想那你就去找你的长倩阿兄啊,他低下头继续给菱歌编花冠。 这时,李令姬忽然掏出一把刀,朝他胸前一插,鲜血汨汨地流了出来,他正在想,怎么一点都不疼呢?胸前插了一把刀的变成了父王,血把他的衣服都染红了,菱歌伏在他身边哭泣。 他急得满身是汗,二舅舅李度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他哭着说:“二舅父,快给我父王止血啊!”李度却摊着手说:“我也没有办法呀,我没有大相国的手令啊!” 他急得要命,心想止血为什么要大相国的手令啊。 父王胸前的血不断涌出来,浓稠鲜红,像一条小溪向他流过来,他觉得透不过气,一下子就惊醒了。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胸口闷闷的,像梦中那么难受。 梦中的情景是那么清晰,清晰到他鼻腔里好像还充斥着血腥味,令他像在梦中那样落下泪来。 他忽然一阵胆战心惊。他不像阿康心无城府,他是定王府世子,父亲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远远多于阿康,他遇事也会多思量几分。 这些天,长安城中的惨剧和受到的冷眼,已经让他不能不起了防备之心。想起莫名其妙的这个梦,想起李令姬在梦中叫道“我不稀罕你,我有长倩阿兄”,又想起上次去李家碰到崔夫人和李令姬的情景,他的后背密密地爬上一层冷汗。 越不想往那个方向想,越会忍不住去想,假如舅父他们投向了桓恕呢?这样一猜测,似乎父王始终没有消息才有了解释,二舅父那样冷漠也有了原因。 父王是否平安呢?他的心一下子就跌到了谷底。 他喘着气爬起来,喊醒了外面守夜的小刀,小刀这些日子不离他的左右。他让小刀把他父亲唐元悄悄地叫来。 唐元听了他的猜测,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前百思不得其解,定王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大家都没往这个方面想,实在是李家和皇家的关系太深了。开始大家只想着李府是不是想明哲保身,可是万一李家和桓恕早有了约定呢? 慕容玘瞬间就下了决定,对唐元道:“元叔,不管是不是,我决定不能坐等了,我要出去寻父王,你替我点几个老成一点身手好的,小刀去收拾东西,天不亮我们我们就翻墙走,赶在城门刚开的时候出城,走晚了,我怕有变故。” 唐元看世子年纪这么小就很有决断,又欣慰又不放心,要跟着一起走,慕容玘摇头,道:“我这一走,不知前路如何,府里留下的都是妇孺,元叔你留在在府中坐镇。” 又沉吟道:“我母妃应该碍不了谁的眼,阿康和侧妃......大相国多少会看顾几分吧,菱歌有我母妃......” 唐元却坚持道:“以往我一直跟着殿下,从没离开过,这次殿下去并州,却特意把我留下来,叮嘱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世子。王妃有李家看顾,确实碍不了谁的眼,就让小刀留下来吧!我是不会违抗殿下的命令的!” 慕容玘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他摸黑去拜别了母亲,怕母亲伤心,只说定王那边有了消息,他要去接应父王。 李妃看着这些天瘦了不少的爱子,既舍不得儿子,又担心丈夫,看着越发像一根秀竹的儿子伶仃走远,真是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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