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朝的这位陛下还是太子时,他父亲高皇帝怕他耽于安乐,所以对他分外严格,他心里颇多怨气。等到他继位后,便凡事都与高皇帝左着来。 高皇帝克己节俭,他便放纵奢靡,高皇帝勤于政事,他便荒废朝纲,高皇帝诏减后宫,他便广置内宠......桓皇后是他当太子时高皇帝为他选定的太子妃,又在皇帝面前偏于矜持庄重,于是也受到了他的冷落。 后宫之中,左昭仪赫连氏有才貌有家世,右昭仪陈氏是皇帝潜邸时的东宫司帐,有从小陪伴皇帝的深厚情分,两人是最得宠的,陈昭仪生的长子更是被立为太子。为了提高太子生母的地位,皇帝又特赐了两位昭仪以皇后玺绶。 桓敬兰虽然只生有一女,但青春正盛,也不是不能生育,皇帝立一疏贱之人所生之子为太子,桓恕不甘,桓敬兰也不免郁郁寡欢。 桓敬兰之母崔夫人见女儿沉不住气,进宫多宽慰了女儿几次,传到皇帝耳中,斥责桓敬兰勾连外臣,桓家有不臣之心。桓敬兰又不是一个圆通多智的人,又做不来曲意奉承,惹恼了皇帝,被停了中宫笺表,最后还是崔夫人老姜弥辣,进宫脱簪请罪,把这件事圆了过去。 这时桓敬兰听说皇帝带赫连氏和陈氏去看白鹿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只默然不语。 莹月给她装扮好问:“解忧公主天不亮就去祭庙了,太史令卜得吉时,正午出宫,想来公主应该先去向陛下辞别,然后是殿下这儿,最后才是正武殿百官辞行,殿下这会儿要去前殿吗?” 桓敬兰打起精神道:“人都到了么?”莹月笑道:“已是到了不少了。”又悄悄说:“虽然有的人欢喜,有的人忧,但毕竟是国之大事,大家只会早不会晚。况且那些与六王府亲近的,还要在公主临行前叙叙话的吧。” 桓敬兰起身,自有弘盛宫总管备了仪驾,于是一行迤逦向前殿而去。 进到殿里,桓敬兰已先随和地向几位辈分高的女眷笑起来:“姑母叔母们,是我来迟了,让大家好等!”又双手轻压道:“都是自家人,免礼吧。”让大家各自就坐。 其中一位贵妇爽朗地笑起来:“皇后今儿气色还好,想是风寒完全痊愈了,这种料峭的天气,可要细细作养。” 这位贵妇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头戴首饰花九树金冠,自有一股雍容华贵,正是定王的五姊西河大长公主,下嫁给惠康公沈卓。她旁边站了一位小少女,一身榴红的紧袖胡服,眉目宛然,却又自带一股英气。 桓敬兰拉着少女的手,笑眯眯道:“今日这身榴红可真配阿沅!”西河大长公主嗔小少女一眼:“今日合该穿得贞静一些,她倒好,非要骑马来,才穿了这一身,终归是不够庄重。”少女是西河大长公主的独女沈清沅。 北方权贵家的女儿大都习骑射,沈清沅尤其勇敢,她颇得舅父高皇帝宠爱。高皇帝自己节俭,却对弟弟妹妹及侄甥们很慷慨,早早就封了清沅为郡主,赐了食邑。 这时,旁边一位只有二十多岁的贵妇却笑起来:“阿姊,你又心口不一,咱们鲜卑贵女从来就不知什么坐莫动膝,行莫摇裙,就是皇兄在生时,虽也是十分倾慕南朝风仪,但也常常告诫:虽则南朝繁华,但国力却日渐衰败,浮靡之风日盛,所以文武兼济方是大道。女儿家也不可一昧贞静,我看阿沅这样就很好。” 这女子是定王的妹妹东乡大长公主。东乡大长公主长相十分明艳,一言一行顾盼生姿,明快舒展,一眼就让人看出是娇宠长大的,嫁人后也必定过得很舒心。 桓敬兰眉间一跳,因为“贞静有礼”,正是自家母亲常挂在嘴边,母亲也是这样要求她和几位妹妹的,于是她微笑起来:“三叔母说的正是,先皇却正是喜爱阿沅妹妹文能提笔赋诗,武能弯弓搭箭呢!” 东乡大长公主嫁给了桓敬兰的嫡亲三叔桓奕,夫妻二人感情十分好。两人已育有两个儿子,此时俱都是神憎鬼厌的年龄,今日也进宫来了,一来就打断了殿中摆放的一柄玉如意,踢翻了一个香炉。 此刻两人正被东乡大长公主罚站在廊柱边,正望着这边嘻嘻而笑,丝毫不觉得丢脸。 东乡大长公主横了两个儿子一眼,转而向李妃笑起来:“这两个皮猴一看就让人生气,还是我们菱歌乖巧,一直乖乖坐着。” 接着伸手道:“十嫂,我看你也累了,把她给我,我也有日子没见她了呢,来跟姑母亲近亲近。” 李妃轻声细气地说:“她哪里是乖?这是没睡好,又在打瞌睡呢。昨晚兄妹三人给夜明珠洗澡,闹了半宿......” 说着又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红晕。 东乡大长公主莫名其妙:“夜明珠为什么要洗澡?” 旁边的沈清沅忍俊不禁笑了:“小姨母,十舅母说的夜明珠,是一只小香猪,是十舅父托人从南海郡谋来的。这猪长不大,还有香味儿。菱歌爱得什么似的,玩得都不肯好好吃饭,气得玘弟说要给她烤了吃了!” 众人俱觉得好笑。 这时李妃拍拍菱歌,轻声道:“宝宝儿,醒醒神,快来拜见皇后和你小姑母。” 菱歌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长睫弯弯翘起,一双大眼睛还有点雾蒙蒙地看着大家,娇声娇气地轻喊;“皇后殿下春祺,小姑母春祺!”说完,白生生的小手还向两人拱了拱,想了想又对东乡大长公主说:“小姑母美哉!” 东乡大长公主心花怒放,牵过菱歌道:“我的宝宝儿哦,不枉你父王母妃视你如珠如宝,你这可人疼的小嘴哟,谁教你的啊?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女儿呀?哎呀,痛煞我了!” 说完又回头瞪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却不住朝菱歌挤眉弄眼,逗她不停发笑。 众人看着这眉眼官司,都忍不住一乐。连素来端庄的桓敬兰也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一时殿内笑语融融。 李妃按了按眼角笑出来的泪,对着桓敬兰说:“还不是她二兄,没事就逗她玩,已经教她把我们府里夸了个遍了!” 桓敬兰笑道:“之前还听我阿姑说阿康这孩子光长个子不长心,这不很是会讨人喜欢的吗?也是十叔母慈和,孩子们都教得有礼又友爱。” 桓敬兰说的阿姑就是桓侧妃,她是桓敬兰的堂姑母。 李妃道:“我这身子不争气,委实没操多少心,都是他们父王上心,安排得妥妥帖帖。” 东乡大长公主安慰道:“几位兄长都常年在外,侄儿侄女们都多亏了几位阿嫂鞠养,再过几年等侄子们年纪大一点了,给他们都择一门妥当的亲事,新妇娶进来,就可以帮阿嫂们分忧啦。” 说着,又调侃道:“尤其是菱歌,可要给她挑个俊的好的,要不然十兄肯定不依。我听说十兄已经给她攒了不少嫁妆了,京城里都在传昭华郡主妆奁丰厚呢! 哎,我十兄啊......”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众人都听得懂东乡大长公主语中的未竟之意,不禁莞尔。 原来,因菱歌是庶女,照律例是没那么容易封郡主的,但定王在菱歌三岁时,就跑去高皇帝面前给她请封,并说自己女儿如昭昭美玉,还拟定了封号“昭华”给高皇帝参照。 高皇帝开始又气又好笑,说不能破了规矩,定王就缠着连番耍赖,高皇帝走哪他就跟到哪。高皇帝被缠得没办法,说:“朕怕要是不同意,你又会在朕面前打滚!你现在都是几个孩子的阿耶了,朕也不能再拿环首刀磕你,免得你没面子。” 高皇帝到底最喜欢定王这个幼弟,爱屋及乌,最后还是如了他的意。从那以后,宗室里都知道定王是个女儿奴了,大家时不时就会调侃一下。 当然这事被吴太夫人知道后,气得更讨厌菱歌母女了。 这时唯有沈清沅听了东乡大长公主的话后,不以为然地说:“旁人挑的不一定好,将来我若嫁人,一定要自己挑个合心意的,强过让别人来左右我!” 她母亲沉声喝道:“小沅儿不得轻狂!“沈清沅嘟嘴道:“我哪里胡说了?我一想起瑛阿姊就心里难过,她才比我大一岁多,却要去那么远,远离至亲,还,还......” 说着泫然欲泣。 旁边一个和清沅年龄差不多大小,也是胡服打扮的明艳少女,却轻轻地哭起来,至此,大家刻意营造的和谐气氛为之一滞。 有几位有女儿的心肠软的也在拭泪,西河大长公主肩头也垮了下来,慈祥地看着女儿说:“莫要这样,从小你们就都知道,生在皇家也不可能万事顺意。” 清沅含泪不语,心中却在大叫:“如果皇舅父还在,必不会如此,即便要联姻也不会如此催逼,六舅父都差点赶不回来相送。” 心中再不满,却也知道这话不能宣之于口,只垂头不语。 西河大长公主招手,让那个哭泣的明艳少女过来,搂住她说:“玖儿,你也莫难过了,你只比瑛儿小一岁,当初选和亲的宗女,你俩都是有被选中的可能,但比较起来,我到宁愿去的是瑛儿,不是我不疼瑛儿,而是你个性比她刚烈,瑛儿要比你圆通许多,女儿家过刚易折啊!你们都是天之娇女,出去的人要好好筹谋,留下的也要不折堕太*祖爷的血脉!” 少女是定王的九兄陈王嫡女慕容玖,封号“光华郡主”,平时性情骄傲,现在却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是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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