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九舟将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耳钉。 那耳钉呈圆形，通体黑色，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程十鸢侧头看一眼他摊开的手心，又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男生，一双眼眸亮晶晶的，里面盛满期待。 孟九舟对上程十鸢的目光。眼前的小姑娘仰着头，黑曜石般的眼眸一眨一眨，又狡黠、又可爱。 他愣住。他感觉自己的脸在缓缓升温，心口的跳动声仿佛响在耳畔。 其实他与这个人的最后一别距今已有近百年。在这百年的岁月的，有许多新的事情涌入他的记忆，将那个人的模样一遍一遍的挤压、模糊。 他已然不记得她的模样。 眼前的小姑娘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与灵魂有关的那股感应，陌生的是眼前这个人的眉眼与性情。 他记忆中的那个人生在捉妖世家，长在捉妖世家，从小便因为是家族继承人而培养得行止有度、落落大方。 他很少看她发怒，就算有也只是她佯装出来逗他的。 他记得，她好像一直都是笑着的。 笑着去守那个封闭在大山里的几个村庄，去守家人很少归来的世家小宅。 但也正是这样被耳濡目染长大的她，却对妖保有善意。 “我今日读到悯安堂的一篇野史，里面记载了一个捉妖师与一只蛇妖的相遇。蛇妖没有害过任何人，只因是蛇妖便不能在人类的居所活动。他藏着自己的七寸和毒牙，几近完美的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人类。可他伪装得再完美亦不是人类，事情败露的那一天，他最亲近的人类朋友将捉妖师领到家门口。” 记忆中女子的面容是模糊的，唯一清晰的是弥漫整个记忆的烤鸡香气和那日午后的暖阳。 他将身体蜷起晒太阳，女子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抚摸他柔软的橘红色毛发。 “我觉得捉妖师有一句话说的对。”她说，“虽有‘非我族人，其心必异’在先，但同族人之相互谋杀的事情屡禁不止。对比下来，反倒是那条只想作为一个‘人’生活的蛇妖是个‘好人’。人既分善恶，又为什么将妖一概而论呢？” 一个响指骤然响起，孟九舟从记忆中抽出，眼前是一只女孩的手。那只右手纤长白嫩，唯独中指第一个骨节贴近食指一侧的厚茧有些突兀。 他记得，记忆里的那个她是没有手茧的。 “你们妖——站着也能睡着吗？” 程十鸢尾音上挑，但显然并不是真的好奇。她不等孟九舟回答，便自顾自的接道：“我上一次看到站着还睁着眼睛睡着的，是西游记里的元神出窍。” 孟九舟连忙摇头：“我没有，我和你在一起怎么会不说一声就元神出窍呢！” 程十鸢狐疑地打量他几眼便放过他。这个人在和自己说话时突然愣神，她只是想打趣一下。 她用目光点向孟九舟手中的耳钉：“戴上看看？” 孟九舟的晃神其实只有十几秒，他热着脸点头，将那只黑色的耳钉戴上左耳。 孟九舟的皮肤白皙，平日里的衣服都是高饱和色。那些颜色不仅不会把他皮肤颜色降低一个度，反而会抬高他整个人的精气神。 他没有耳垂，白嫩的耳朵尾端贴着一小块黑色，黑白的冲击力直击大脑，让人忍不住盯着看。 耳钉周围的皮肤逐渐泛红，打破这张黑白的画卷。 程十鸢恍然回神。 自己居然毫不避讳地盯着一个男生的耳朵看这么久，和孟九舟之前的行为比起来，他们两个人好像半斤对八两。 程十鸢目光游移，看天看地看山看水，就是不看身边的人。 孟九舟则低着头，面色红润、双唇紧抿，十指在身后轮番勾住，脚下踩上石阶时轻轻跳跃。 接连不断的消息提示音响起，一声催一声，大有主人不回便不停下的架势。 程十鸢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亮屏幕，锁眉。 屏幕上的时间，已然是早上七点二十三。 除此之外还有沈秋安三十几条微信信息，和二十几个同样来自她的未接来电。 程十鸢来不及询问时间的问题，立刻解锁回拨。 电话那边几乎是刚打通就被接起，在嘈杂的风声中，沈秋安的声音透出急切。 “你没事吧？” “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那你昨晚怎么不回我消息也不接我电话？一夜不归不知道和我说一声吗！” “这个……”程十鸢也不知如何解释：“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别人是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我这眼睛还没闭呢，一天也过去了。”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说话，程十鸢在这个间隙听到地铁的报站声。 “前方到站：新城一院。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程十鸢：“你到站了。” 沈秋安：“我知道。” 程十鸢低下头，脚尖蹭着地面。 双方沉默片刻，程十鸢率先开口：“你先上班，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再和你说。” “行吧。”沈秋安的声音已然没有最初的激昂，“你自己注意安全。” “嗯。” 程十鸢收起手机，双手环抱在胸前，神情严肃地瞥向孟九舟。 “解释一下吧？小狐狸精。” 孟九舟的心弦微颤。 二人慢悠悠地走在山间，身边尽是急匆匆赶路的同事。 “悯安堂初代的几位成员为了堂内的长治久安，牺牲自己换得元部长永生，以至于部长的小院与世隔绝，内外的时间流速不同？” 孟九舟点头肯定程十鸢的总结。 “那你们怎么和部长同步信息？不会出现他那边还没有同步完所有信息，事态就已经恶化的情况吗？”程十鸢问。 孟九舟摇头，目光中有些清澈的愚蠢：“我只是仁安部一个普通的底层人员，很少和部长接触。我猜测，应是有能解决这一事件的法器或者其他秘术。” 程十鸢了然，毕竟这群人连长生都实现了。悯安堂的建立若是再早个一千年，秦始皇也不至于四海求药了。 孟九舟带着她取来临时证件，按照安排，他们俩现在应该去警察局找昨晚的姜昆。 花丛中的法阵常亮，接连不断的同事走入其中消失。 程十鸢原地站住，面向孟九舟：“我现在相信你说的转世，但有些话我要说在前面。” 孟九舟欢快点头，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我不管前世发生了什么，但同你相爱的不是我。前世是前世，我是我，我不喜欢有人把我和其他人混淆一谈。” 孟九舟愣住，嘴巴开合似要争辩。程十鸢抬手止住他：“你如果再说我与她就是一个人这种话，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孟九舟知道感情这事得可持续性发展，立刻闭紧嘴巴。 不出现场的警车没有鸣笛，程十鸢头靠着车门，明艳的晨光在她的脸上留下阴影。 她算得上是一天一夜未睡，此时的大脑有些混沌。再加上早高峰的车速如龟爬，总是一顿一顿地向前挪动，颠得她昏昏欲睡。 她和孟九舟在去警察局的路上吃了早餐。她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只喝了一杯豆浆，而剩下的四个包子尽数被孟九舟吃下。 车又向前挪动一下，仅存的豆浆在她的胃里晃荡。 “要不你还是吃点吧。” 程十鸢睁开眼，看见孟九舟递过来的一袋面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跑去买的。 “不用。” 她拒绝。 姜昆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副驾驶的林欣欣一上车便熟练地闭上眼。 他瞥了一眼后座那一对略显疏离的男女，搓了搓自己出门前刚剃干净的下巴。 “我们已经去过余永寿的父亲家，这次再去一次的重点是你们。到时候我和欣欣作为主审人，你们见缝插针，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新线索。” 柔软干涩的面包在口腔里反复折叠咀嚼，程十鸢最终没抵过身体需要。她轻轻“嗯”了一声，没有任何意见。 孟九舟上车时摇身一变换了一身黑色休闲西装，黑色方框眼镜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整个人难得显得正经。 姜昆和林欣欣换了一身常服，二人昨夜忙得直接在警察局歇了几个钟，今天又马不停蹄地陪着他们来查访。 全车四个人，只有她连警车都是第一次做，顶多是个充数的。 余永寿父亲家的地址比较偏，靠近新城的边缘。早十年，新城还只是偏居一隅的小县城，除了市中心那一小圈热闹外，其他地方都是郊区。 后来政府有项目落向新城，满目金银的商户也闻着味追过来，把这里在十年内发展成如今的模样。 而原来的市中心，反倒成了新城的一块被称作“老城区”的旧疤，没有人愿意翻新。 车开入老城区时顺畅许多，头顶的车窗缓慢降下半扇，程十鸢在一片浓郁的槐花香气和街边吆喝声中醒过来。 老城区的楼栋一栋接一栋的连成片，基本不构成小区。姜昆将车停在一条马路边，四人顺着胡同挤进四通八达的迷宫中。 程十鸢跟着拐入一个没有单元门的楼栋，鼻尖的槐花香气中猛然多了一股别的味道。 她蹙起眉，觉得这味道陌生又熟悉。好像是……乡下爷爷家里的沉香味。 程十鸢的爷爷家信佛信仙，家里常年供着菩萨和灶王爷。每日早晚三炷香，她每次去时都会沾染上一身的沉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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