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下意识的看向她的腹部,白色毛衣外套的包裹下果然有一块圆圆的凸起。 “上次王子结婚我就已经六个多月了,我太瘦了,你看不出来。” “那我们去北京,孩子怎么办?” “到时候孩子给她爷爷奶奶带。” 午休期间,自习室没什么人。 魏山意点的外卖到了,四下里却找不到秋禾。 她的桌面凌乱,活页纸随意摊开着,没合上的中性笔旁还有个恶狠狠如刀刻般没写完的单词。 旁边的女生专心致志地薅着自己的头发,然后一根根摆在自己正在写的练习题册上。 秋禾出去了好久都没回来,发信息也没有回复。 他隐隐地感到有些不对,打算出去找找看。 出了人挤人的电梯后,四下却找不到她。 在黉学街上走了好一会儿。 到了公园,才发现了她。 她和叶淮宁并排坐在长椅上,两个人靠在一起,浅笑着聊天,看上去没什么事儿了。 他收起了悬着的心,不想多做打扰,转身正要回自习室。 忽然听见叶淮宁在身后问秋禾:“小魏呢?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吗?你怎么什么都不和他说,他也不陪你呀?” “假的,刚回来的时候,我们压根儿就不认识,在书店一起学习的时候建立的友谊,我不是不想被王子贱兮兮调侃吗?结果这孙子还是能从各个角度怼我。” “那他还挺善良的,跟你不熟还能在这么多人面前站在你这边,不发展发展吗?” “害,别说这个,我哪配谈恋爱呀,我爸妈还指望着我挣钱呢。” 秋禾从叶淮宁的肩膀上离开,又收回自己的小世界里去,两手交叠的放在膝盖上,自嘲着撇撇嘴角。 “唉,我现在呀,就想赶快考上,努力挣钱给自己买个住的地方,这样就不用总来回寄行李和搬家了。虽然考上和买房子之间还是好远的距离,但我真的好怕南来北往的漂泊。” 秋禾晃着两只脚,呆滞的看着眼前不时走过的人群。 她不知道,魏山意在她身后落寞地笑了笑,回去了。 秋天的细阳有桂花,有菱角,有螃蟹,地上铺满了梧桐落叶,迎面略带凉意的风里满是烤红薯和烤梨的香气。 让人想在裙子外面裹上一件肥大的针织衫,踩着嘎吱嘎吱响的梧桐落叶,自由自在地压马路。 秋天承载了细阳一年中最美好的一切,她与这一切的美好失之交臂。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要是考不上就完了。” “那我也不是研究生,是不是也要完了?” 叶淮宁转过头来笑着看秋禾。 “你之前那些爱好呢,绘画,文学,你都不要了?” “我现在的烦恼只有金钱才能治好,像我这样出身的人,早点丢掉奢望,才能早点儿有容身之地呀。” 叶淮宁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你现在就努力学习,争取速战速决,不要胡思乱想,不过也什么绝对和一定,人生的容错率是很高的。” 秋禾点点头,面前是正沐浴着傍晚夕阳柔光的石桥。 风从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吹过,也从秋禾光滑的脑皮层上吹过,她什么也听不进去。 “都会好的,不论是你,他,还是我们大家。” “不过,他人还真是挺好的,还给我介绍了上岸的大神,我们一直互相鼓励进步来着。” “那你考完试了,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秋禾情绪好了一些,低头看叶淮宁浑圆的肚子。 穆妈生秋天赐的那一年,她一岁多,正满世界的和爷爷奶奶漂泊。 从小到大,她还没有这样近距离接触过一个即将出世的小家伙。 不知是不是对她们的谈话不满,小家伙一脚踢的叶淮宁好痛,也把秋禾吓了一跳。 “怎么了?” “她在和你打招呼啊。”叶淮宁温柔的摸着腹部,嘴里轻声说些安抚的话。 她有些惊讶,打量着那承载着生命的凸起,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安抚那个暴躁的小宝宝:“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初是预产期,下个月就解放了。” 她温柔的看着前方看着公园聚在一起唱戏的老年人。 “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生个男孩他们一家人就能放过我了。” “放过你,你被他们挟持了?隋末那孙子做什么妖呢?上次婚宴也没见到他。” “他上次照顾我月子有些烦了,这次一听说我怀上了,就申请去外地做工程了,要一年多才能回来,你知道男人很那个的,结婚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家里消失了。” 叶淮宁的语气平静温和,波澜不惊。 她贴心的在每一句话结尾处都加上一个上扬的语气助词,句句都让人觉得没多大事儿。 但还是能听出一丝丝不受控制的颤音,像粗砂砾刮过喉咙,透出无法控制的委屈。 秋禾脑海里浮现出秋爸的样子,一到周六就穿着臭袜子在床上睡一天一夜,任凭穆妈怎么叫都不起来。 她哼了一声:“生孩子的时候他也不回来?” “说是会请假,他总和我说他很忙,我也不好吵架,怕对孩子不好。为了这个孩子我把工作也辞了,家里要靠他挣钱。” 她把手盖在秋禾的手上,她的手比秋禾要小,指头却比她粗了很多。 十年前,那手曾经骨节分明,削葱根状,握着笔写下高考的试卷,现在却浮肿黝黑,曾经恰好合适的戒指,现在紧紧得缚着手指。 秋禾觉得有些揪心,轻轻地把她的手握了起来。 她眼神木讷呆滞,刻下了无数次忍耐和宽恕的纹路和斑点。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生气,他挣了钱愿意给这个家打点儿就打点儿,让我把孩子安安稳稳的生下来就行。” 叶淮宁扭头看着秋禾,帮她擦掉脸上的涕泗横流,肩膀搭在她的肩上,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陪我去吃火锅吧,总找不到人陪我去吃,我一个人好尴尬的。”她踉跄的站起身,拍了拍后腰。 “大学毕业后回到细阳,我本以为和之前一样,大家时不时能聚一聚,谁知道想聚一聚总凑不齐,凑齐了又没话说。” 她又叹了口气,把垃圾收进纸袋里扔掉。 挽着秋禾的胳膊走到黉学街,文庙的大门已经关闭了。 人渐渐多了起来,夜色和美食摊也像脱模的果冻一样越冒越多。 从这里打车去海底捞要十五分钟。 看着车窗外,街道上各色各样的脸都裹挟着夜色匆匆而过。 喧嚣又落寞的秋天正式到来,喧嚣声后藏着虚无的底色。 生活这场戏,究竟是要演给谁看。 究竟到了哪里,才算真正的回家呢? 她坐在叶淮宁身边,车里有些让人作呕的汽油味,晕车的沉重感涌上颅顶。 两个人各自有感伤,都没有再说话。 她静静地掐着合谷穴,像上次魏山意教自己的那样。 吃完火锅她送叶淮宁回家。 “淮宁,你生产的那天一定要通知我,平时要多吃有营养的东西,要爱自己。” 车上的淮宁轻轻点了点头,她不用看她的表情,成年后的脸无一不沉重。 告别时,淮宁坐在车内,朝下啦车的秋禾挥了挥手:“我们都要努力成为自己满意的自己。” 她在做一个决定,秋禾看不出来。 秋禾回到自习室,继续完成当天的任务。 十点钟一过,看书的同学陆陆续续的回家。 她还在死守书桌上方那一盏昏黄的小台灯,埋头想“白手起家”要怎么翻译。 “还不走吗?”魏山意背着书包,轻轻地敲了敲书桌的隔离板。 “走,一起。” “姜哲和我说,你进步很多,她打心里高兴。” 下了楼后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些,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转过身面对着缓慢前行的秋禾。 秋禾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突然被打断,有些恍惚,哦了一声:“怎么可能?” “姜哲最近忙着电视台的实习面试,估计有点儿力不从心。” 魏山意又转过身,看着前路,语气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电视台?那是不是很难?” “她除了自己要负担生活费外,还要寄钱给她爸和两个弟弟,有的时候讲话有些急,你别放在心上。” “魏山意,我问你我有这么自大吗?有这么肤浅吗?她这么帮我,我怎么会和她无理取闹呢?”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愤怒。 “我只是恨我自己没出息。” 他咬着下唇,懵懂地看着她气冲冲的眼睛:“不是,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儿。” 她看着他小心翼翼满是忏悔的眼神,万分愧疚。 她不是见人下菜碟,可当和他走在一起的时候,她却下意识的把苦一股脑儿的全倒给他。 难道她从穆妈那里继承了她蛮不讲理的“品质”,可千万别。 “对不起,我……” “我知道,不过我没安慰你,话的确是姜哲说的。她说能在她那里拿六十分就已经是表现的很棒了,她用的是高中时的阅卷规则。” “什么规则?” 虽然不相信,秋禾心里还是受到了点小慰藉,偷偷在口袋里摆着两只手。 “我记得当时一中老师改文综简答题时,只要学生答错一条,他们就直接把整个大题的分数全扣光。” 魏山意的手在牛仔外套宽大的口袋里摩挲着,眼睛里是试探的小心翼翼。 她笑了笑:“你又不是文科生,还知道这个?” “嗯,忘不了。” “比如呢?”秋禾走到他身边,找他的眼睛。 “很多,虽然已经七年没回来过了,可细阳的一切都还是历历在目。” 他抬起头,像是感到了一丝彻骨寒意,耸了耸肩,抬着下巴朝路灯上看。 入秋的镜湖西路,路边飘着干枯的梧桐树叶。 几个下晚自习的一中学生骑着自行车打打闹闹的路过。 一个男生带着车后座的女生行驶在他们身后。 似乎是被前面同学的起哄声扰乱了注意力,两个人连带着车子摔在了地上。 女生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埋怨男生和他们合起伙来故意欺负她,拉着书包背带气冲冲得向前走。 男生拍打着女生书包落下的灰,巴巴劫劫的笨拙道歉。 原来少年时期,人的心意都是简单炙热的,那又在什么时候变得卑微多虑了呢? 他皱着眉头,不想理会那突然伤感的情绪。 秋禾两只手插在黑色牛仔外套口袋里,无聊把路上的碎石踢到路两边去。 绵软的梧桐落叶踩上去有咔吃咔吃的声响。 她的提问又击退了他的坚定。 她询问道:“你以后也是要考北京的吧?” 这试探像是正中湖心的石子,把平滑的湖面荡出一圈圈缓慢的涟漪。 他点了点头:“你呢,你不是也在练北外的真题吗?你会去吗?” 秋禾听到“北外”两个字,自信心全然瓦解,这两个字像个痴心妄想的笑话。 她眼睛里涌上一层雾气,把脸偏向一边,嗤的笑了一声。 “北京压分那么厉害,看看而已,我这种凡人怎么考的上呢?” 她交叉着拘谨的双手,咬着嘴唇,半分讪笑,半分不屑。 蓝绸缎似的夜空上浮着金黄的月亮。 “你知道吗?之前在北京上班的时候,我每天早上只能跑去最近的便利店,买科技味十足的包子。” “那时我就想,要是每天早餐都能坐在店里悠哉悠哉地吃到油茶,麻糊,葱油饼,要我牺牲什么也都无所谓呀。” 她一本正经的说着:“喏,现在就是了,挺幸福的。” 这次的再见非常的敷衍随意,秋禾抬了抬了手,就立刻转身快步的朝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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