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路灯在他高且直的鼻梁上打下一片侧影。 短短几天,秋禾都有点不太认识他了。 他那冷漠疏离的臭脸怎么这么快就消失了呢? “明明应该是我问你吧,现在都十点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他绯红的脸上挂着一层薄薄的汗珠,看样子刚刚运动完。 看着她没好气的脸,他扬着下巴点了点天空:“我呀,晒月亮呢。” 秋禾抬头看了看月亮,再看看一头乱发的他,觉得滑稽极了。 “你笑什么呀?”他明知故问的看着她。 “还不到十点呢,你就这么着急?” “不回家能干嘛呢?我爸妈还在家里拿着大棒子等我交差呢。” 魏山意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做出投降的架势:“那我走了?” 见她没有丝毫挽留的架势,他回过身,歪着脑袋打量着她疲颓的双眼,试探着询问了句。 “你还想再吃点别的什么吗?” 路灯下,梧桐树叶仿若镀了一层金色。 他的眼神坚定又单纯,翘起的鼻尖看起来骄傲又失落,像只未经世事的金毛幼犬。 秋禾的脑袋里登时冒出了喷泉,乐队,夏夜和焰火的字样。 他是是属于自由的,这让她心底里不自觉的防备来。 人一旦对某个人产生自卑,就一定会开始有所防备,开始小心翼翼,斟词酌句。 即使是受过社会磨练的她也不能幸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表达自卑时更自然一点。 她回答他的问题时格外扭捏做作。 秋禾面无表情的摇摇头:“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先回家啦,你好好加油哦。” 没得到肯定,魏山意丝毫不气馁,围着她转了一圈,继续推销自己的新发现。 “我知道三中门口的爆炒花甲特别好吃,还有娃娃鱼,你很久没回细阳了吧?想回味下童年吗?” 算了两个字在秋禾脑子里转了半圈,又被她咽了下去。 秋禾抬起头注视着他好奇探过来的双眼,却没想到两个人离得如此之近。 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朝前走了一步:“那要看看都有什么喽,我不知道在哪儿,还烦请您带路。” “得嘞。” 魏山意一副店小二的架势,弯腰请秋禾先走,秋禾故作冷静的走在前面,憋着脸上的乐不可支。 从三小沿着镜湖西路朝东走,转个弯,安静的人民南路在眼前突然喧嚣起来。 音乐声像迷雾一般,年轻人三三两两挽着手从他们之间穿过。 进了刘李巷,再朝前走几步就到了细阳三中,美食市集就在刘李巷里。 早先,这附近只有几间稀稀落落的小店,都是周围居民为打发时间开的。 用的是自家平房,又和学生打交道,生意好的不得了,慢慢就扩成了一条美食巷。 现在平房拆迁后,开发成了小区。 在原来小店的基础上,建成了一条正规的美食市集,改了名字叫翰林广场。 “不错嘛,好几年没来这儿了,破房子都拆掉了?”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没反应过来,好像是拆掉了好几条街道呢。” “好可惜。” 秋禾站在学校大门外铁栏杆旁,眼前是漆黑一片的校园。 “之前那个晨读少女的雕像也拆掉了,还有那两棵合欢树。” “我有很多三中的老照片,你要想回忆我回家后发给你。” 自打工作后,秋禾就很少逛街,也很少在正餐之外吃东西。 休息日就在床上躺一整天。 她自认一无是处,唯一能努的上力的也就是保持身材了。 瘦代表自律,这个大多数HR公认的铁律不知道从哪个混蛋资本家嘴里最先传出来的。 做人难,做个能坦诚面对自己的大人更难,只能越活越拧巴。 鳞次栉比的小吃摊前排长队,都是在外地吃不到的特色小吃。 她有些心动,但理智依旧占据上风,食欲被死死地摁在了喉咙以下。 路过每一个摊位前,她都默不作声挨个儿算卡路里,心里不打算尝试。 刚下火车的那天魏山意就已经考察过了。 对这里,他已经不能再熟悉了。 秋禾到哪儿都做老好人,听他一一介绍,再一一点点头。 “那我就点一份娃娃鱼好了。” “老板,两份娃娃鱼,一份辣炒花甲。” 娃娃鱼是酸甜咸辣的红薯凉粉,和卷馍,花甲粉一样,都是细阳孩子从小到大的最爱。 两个人找到空位坐下。 秋禾有些心不在焉,夹了一片花甲随意送进嘴里。 她打量了四周,各式摊位前琳琅满目很是热闹。 又回过头看他,他像吃饭像吃播似的那么认真。 “怎么了?” “你怎么不加辣呢?吃着有什么意思?” 秋禾拿起旁边的调料罐,往魏山意的娃娃鱼碗里加了一勺辣椒油。 魏山意搅拌了下,显然被辣得要流泪了,却还是憨憨地笑着说真好吃。 “你饿成这样,为什么不早点儿吃饭呢?” “一个人吃饭多无聊呀,还好一下楼就遇见了你,不然今天得饿死。” “一个人,你爸妈呢?不在家?” “在外地,我一个人回来考试,其实我爸妈没给我什么压力,怎么样都行,你昨天的猜测不成立。” 魏山意云淡风轻,得意洋洋。 “我也是偶尔失算嘛!” 秋禾不接他的碴儿,恶毒地转过脸去。 却没想瞄到了一个中年男人,正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中年男人挽着妻子的手臂,旁边还跟着一个大概在读初中的小姑娘,点了餐后,四下里找位子。 秋禾看了看自己的周围,左边一家三口刚用餐结束,起身离开,正好空着三个位子。 天呐,她祈祷地越恳切,那个中年男人越走越近。 就在心脏快要跳出喉咙的那一刻,一家三口中的女儿突然转过身去,坐在了有白色餐桌椅的独立用餐区。 秋禾长舒一口气,目光还不肯从那一家三口身上离开。 “你看什么呢?” 魏山意在她出神的眼前挥了挥手,试图把已逃离三界之外的秋禾召唤回来。 “你看见那个小秃顶了吗?我初中班主任,幸好没坐过来。” “张老师?” “你认识?” “初中的时候有次通知他开会,其他就没什么交集了。” “你是学生会的,还是班干部?” “都不是,我是天使办事处的,嗨嗨。” 班主任当年教她的时候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现在也开始秃顶了,真是岁月不待人呀。 秋禾打量着四周,曾经熟悉的三中结界被规划成了现在陌生的模样,不免有些感叹。 “你说,还是三中这边老城区有意思哈。在三中度过的三年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校园时光了。” “秋老师今天有点儿不对劲呀。” “啊?” “啊?”他学着她转过脸懵逼的样子也“啊”了一声,看着她傻乎乎的样子,笑出了声。 随后又恢复了洞察人心的样子,像个心理医生一样抱着手臂靠着椅背看着她。 秋禾不屑的“且”了一声。 “我也是练过的,有事儿就喊我就行。” 怕她再“切”,他比了比肱二头肌。 她低头搅拌着碗里的娃娃鱼,叹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班主任,就想到学习,一想到学习就想到工作,一想到工作就想到父母。 接着就是餐桌上大叔那张又肥又腻的脸在眼前转来转去。 把她童年差点被父母抛弃的事儿当做笑谈一次又一次提起的长辈,还要她千恭万敬对待,呵。 “亲戚们见到我话可多了,多到我都插不上嘴,老古板就是老古板,除了结婚和繁衍,好像就没有别的话题可以聊。” 她捧着脸,双臂撑在桌子上:“你说为什么人长大了,世界却没有变好呢?” “像我们这种人,一出生就注定要离开家乡,我能力好差,也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考不上的话又要每天挤公车拼命工作了。” “尤其是女生,父母在我们出生前总是传承着杀意的。” 魏山意收起了刚刚的笑脸。 他和她拥有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可他触摸她的沮丧时有种天然的熟悉。 她在他的对面,他们都陷在生活的沼泽里,她带给他亲切的依赖感。 他也想像她当年那样朝她伸出手去,说着“不要紧吧”“我陪你”之类的话。 可话要说出来时总是格外艰难,他自己觉得敷衍。 “我只觉得像你这样靠自己一直在努力的人都很了不起,我发自心底里觉得你很了不起。” 他点点头,像给自己打气那般鼓励她:“你很努力,平芜尽处是春山,你会更好的。” 秋禾明明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会吗?” “当然啦,你是秋禾,秋禾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秋禾背过脸,抚平了情绪,冲着天空把脸上的表情调整成笑容。 “哎,不好意思,我就是在抱怨负能量,抱怨完了就结束了,你别感到负担哈,我平时还是很阳光的。” “考研其实真的很短暂,只有每天想着学习任务,就不会再被别的东西打扰了。以后我监督你,你监督我,不管考试后我们各自会去哪里,这段时间同舟共济。” “同舟共济?研友?。” “嗯,每天我要监督你早起,早饭午饭晚饭我们在一起吃,我们交流学习成果。” 他的眼神坚定,犹如新燃的烛火。 秋禾从不爱和谁绑定在一起,她很难处理好你来我往的人情债。 尤其是在学校公司那种人事纷杂,心眼儿比效益多的场合,她总是表面礼貌,内心疏离保全自己。 她听他呜哩哇啦讲了一大堆规则有些木然,低着头沉思了几秒后,在魏山意面前举起了杯子。 “说到底呢,你还是缺个饭搭子。” 魏山意长舒了一口气,大笑着冲她点了点食指,和她碰杯。 “既然你麻烦我做饭搭子,那我就让你换一个丢丢小的人情债,不过分吧。” “您说。” “过几天我那个倒霉同学要结婚了,就上次我们吃饭的时候你见过的那个死鸭子,我爸妈派我出征,你就假装我男朋友跟我去应付应付,好吗?” 魏山意眼睛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什么?” “没关系,这个请求挺唐突的,你不答应也没关系。” 秋禾泄了气,不知道该编什么理由才能给自己整一个安静的考研环境出来。 魏山意不慌不忙地说:“要做什么准备吗?” 语气中再没有一丝的犹疑和惊讶。 他点了点头,好像对面的人只是找他借块橡皮这么简单。 “你答应啦,当然不用,能去就是给足王子面子了。” 秋禾松了一口气。 “你别害怕,没人认识你的,你做我的小跟班就好了。” 她又连忙补上一句:“我保证就三个小时,回来后接着去书店学习。” “几天也没关系。” 心脏忽的停了下,牢牢勒住瓣膜的铁箍不知何时断了一根。 她递给他一张纸巾:“没吃饱我再点一些,今天我请客。” 魏山意抬眼,满脸笑意得看着她:“那要多吃点,毕竟明天饭搭子就正式上岗了。” “那老板您明天中午吃什么呀?我请你,就作为今天晚自习缺勤的惩罚吧。” “慢慢累计吧,争取考研结束后,天天吃软饭。” 秋禾看着他得意的神情,又好气又好笑。 “看不起谁呢?说不定是考试后我名列前茅一举夺魁,被你天天请吃大餐呢。” “那更好了,吃得更多了。” “你再说……” 在三小门口送别秋禾后,魏山意转身走进小巷子。 到家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漆黑。 城市喧嚣的灯火投射在窗帘上,外面比家里热闹得多。 他接了一杯水,放在床头柜上。 杯子边是一盏彩绘玻璃房子的小夜灯。 靠着床头柜的是一个亚克力画框,里面铺着一封又一封手写信的复印件。 信里的女孩事无巨细的分享自己的生活: 她肚子痛; 奶茶店的小姐姐人好好,给她的红豆奶茶里夹了一大勺椰果; 她学习进步了; 卖娃娃鱼和爆炒花甲的大婶不出摊了; 校门口的精品店里有个摄人心魄的绿色水晶球在买; 她的闹钟被秋天赐砸坏了,害她下午上学的时候迟到; ...... 他平躺着,双手交叠轻轻地摆在饱食的腹部,安安静静的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除了一根简单的白炽灯管什么都没有,星空在他的心里。 她走近他时的感觉那么的不真实,她笑着看他时声音那么的缥缈。 多年不见,记忆里的那个她变成了另外一副潇洒的模样。 高挑清瘦,举手投足间,不再是那个忧郁胆怯的高中学姐。 她带着社会打磨的印记,谈笑风生。 他好像又回到一二年六月的细阳一中。 在砖红色广场上,她像肆意生长的广玉兰,挟着雨后的微风突然出现在他晦暗的视线里。 他闭着眼睛,一直沉沦到海底。 陷在水藻之间,抬起手臂向上伸去,暗淡的海底不见亲人。 突然一束白光亮起,一个女孩子坚定的游向他,牢牢地抓着他的手,带他离开。 他惊醒后,反复回味这几日的遇见。 这样的偶遇不是他的最佳答案。 他有些踌躇,想着如果再晚一点,等他成为了正式的医生,会更好。 可就算没有结果,那也没关系。 就让他默默地守护着她吧,能陪在她身边,为她做些事情就足够了。 他侧着身,静静地凝视着那块亚克力板。 饱腹感让他血糖上升。 几个哈欠过后,他又一脚跌空,坠入梦乡,回到那个午后的校园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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