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床板烤的她睡不踏实。 郑涵的关心就像串儿会念紧箍咒的蚊子似的在脑边晃悠儿。 她受不了良心的谴责,以及秋爸看短视频开外放的噪音,又坐起身,正视当下,当下一的切都那么不真实。 回来的火车上,她转发收藏了很多博主的经验分享。 谈来谈去,不外乎就是几个层面。 语法,阅读,百科知识,英语写作,汉语写作,英译汉和汉译英。 一言以蔽之,背加练。 可面对“开始”这个指令时,她还是很茫然。 她清楚眼下虽然回来了,可望着窗外早早就漆黑一片的夜,还是很难适应过来。 她的心还悬在那个有灰蓝色玻璃幕墙和冰冷的金属色走廊的SOHO里。 那里的每天都有新的机遇和挑战,不喜欢的人可以一辈子都不搭理。 而家里不是,这里十几年如一日的一成不变。 每个人起床一睁眼,就要先穿上规矩这件衣裳。 向窗外看去,不远处是新建的小区和幻彩的夜景灯光。 细阳也不再是记忆里的破败小城,细阳在扩建在发展。 对她来说,这些变化只能让本就对细阳一无所知的她更无法接近这座城市。 八点多,在秋爸嘈杂的短视频声中,门锁啪嗒响了一下。 穆妈回来了。 月初月末她都很忙,换了鞋就兴冲冲地来敲秋禾的房门:“我的大宝贝女儿回来啦,看我给你带的什么?” 夏天天气热,穆妈头发剪得比她记忆里的更短了,脸上粉底斑驳,略泛油光。 她个子不高,上了年纪后身材变得很圆润,穿着一条黑色桑蚕丝连衣裙。 说笑间从黑色手提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毛绒玩偶塞到秋禾手里。 是一只白色的小狐狸。 “这是一个客户的儿子给你的,说他大姐姐要回来,特地留给大姐姐做陪伴的。” “哈哈哈,我这么大了……”秋禾接过巴掌大的玩偶,有点感动,“我挺喜欢的。” “她一回来,就糟践她弟那屋,你看搬得堆得。”秋爸瞪着大眼睛,忙不迭开启了告状模式。 “我跟你说。”穆妈回房间火速换了衣服,不知从哪里抓了一把南瓜子,一点儿也没听见秋爸的委屈。 她倚在门框上,一边往右手心儿吐壳,一边瞪大眼睛关切着秋禾。 “你每天回来的时候,路过百货大楼那个十字路口,可得小心点儿,几个月前一个男的发疯似的开车,把他老婆带着一块儿出车祸撞死了。” “我的妈呀!” “欸,还好没伤到多少人,他们出车祸那天,我刚好前脚过了马路。” 忽然穆妈话锋一转:“咋样呀,准备的?这次把握有几成呀?” “没把握,不知道,这不是才刚开始嘛。” “好好加油,你看你大舅,你大姨,你姑妈,谁想让咱家好呀。咱不就得争口气吗?你可是爸妈的绩优股,等将来你出息了,在外面给我们买套房子,咱们就不回来了,别老了老了还要和他们凑在一起。” 秋禾听到这儿,苦笑不已:“你们都有五套房子了,还住不下?再说了让秋实聪买呀,他一个学计算机的,前途可比我光明多了。” 穆妈磕完所有的南瓜子,把壳都归拢到右手手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嘴里还不忘:“啧,啧,啧!你弟不行,天赐背个单词都费劲儿。” 秋爸一听这话,立马从“哈哈哈你别笑”的短视频里抬起头来。 他瞪了瞪聚精会神的大眼睛:“他今年要是四级再不过,生活费给他停了。” 穆妈刚抬腿要出去和秋爸理论。 下一秒秋禾就牢牢锁上了房门。 拿出了回家之前买好的手帐本和贴纸,开始做计划。 手帐本是墨绿色的牛皮封面,抚摸上去有柔软又坚韧的触感。 内里是牛奶白的道林纸页。 看到墨绿色的钢笔字迹洇在奶油色的手帐本上,秋禾就觉得畅快。 拼贴,画插图,画格子,手账分成了月记录日记录,习惯打卡,饮食打卡等不同板块。 两个小时的时间在不知不觉间熄灭。 合上笔后,秋禾心满意足,开始整理几箱今天上午刚寄到家的行李。 只要活着,哪里都卷,哪里都需要争抢,胜者为王。 且卷着吧! 反正整理完行李后的她,现在是又困又累,想要睡觉觉了。 房间里没有空调,她也懒得擦那二十多岁高龄的风扇。 她把小狐狸放在枕边,给它的小肚肚盖上一块格子手帕,让它和自己一起入睡。 睡梦中她还在那辆火车上,火车由北向南晃晃荡荡的驶过农田,古树和河流。 她在喧嚷的人群里做了个清醒梦,梦见自己自顾自的离火车几米高的空中飞。 穿过电线,和飞鸟成排,摘树上的落叶,踏农田的水坑。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自在的开始过一场旅行。 梦醒后,那个被她叫醒的男生就坐在她身旁。 温柔的拍了拍她发麻的胳膊:“你的行李,别忘记了。” 她最终打破了这双重梦境。 在汗水和蚊子嗡嗡声中真正的醒来。 她嘟囔着揉揉额头:“我这个人,天生就欠不了别人人情,下一次要是还能见到的话,我再去感谢他吧。” “睡觉睡觉,这次是真的困了。” 第二天,秋禾是被三小的朗朗读书声吵醒的。 县直幼儿园,三小,三中,太中和一中。 县城发奋图强好好念书的学生,都在家附近。 每隔四十五分钟,八种不同的上下课铃声就接连不断的响起。 紧接着各年级孩子的欢声笑语,噼里啪啦的在耳边爆炸。 学生们沉默的那几十分钟间隙并不安静,小区里的大爷大妈们不休停的八卦声会自动填满。 小时候,偶尔在家的秋爸总吓她,说他会用望远镜站在窗前往学校看,看她放学后是不是总疯玩不回家。 她真的信了,休息日时也学着秋爸,翻箱倒柜的找出望远镜,一遍遍调倍数找那个自己在意的男同学。 望远镜的倍数低,偶尔才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两个在操场上打球的黑点儿。 她知道秋爸是在吓唬她后大失所望。 那个男同学叫沈均,是退休的三小校长的孙子,住在细阳三小家属院。 也因为这个原因,沈均总能得到老师的特殊照顾。 他比别的男生成熟些,张狂叛逆的性格掩饰在圆滑的面具之下。 刚上小学时,秋禾不是什么乖孩子,座位换到哪里就在哪里唠嗑儿。 爱说脏话,整天灰头土脸的背着一个菜市场买来的破书包在过道里横冲直撞,碰掉别人的课本也从不道歉。 有一次她刚结束了下课十分钟的疯玩,满头大汗被老师叫进了办公室。 接着手里捧着六十分的数学试卷,无精打采的像霜打的茄子从办公室出来。 在全班的嘘声里走回了课桌旁。 她自认和好学生之间有着一层厚厚的壁垒。 于是乎她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干干净净教养良好的优等生会主动跑到后排和她攀谈。 “秋禾大笨蛋,老班把你叫办公室的时候,你不会演戏吗?” “怎么装?” 她双手吊儿郎当的塞到裤袋里,用不屑的表情做作的回答他。 像和自己的狐朋狗友打招呼那样。 “你鼻子上有块灰,先擦一擦再说话。” 等回过神来,沈均已经拿没展开的纸巾拉大锯一样摩挲着她的鼻翼了。 她的心在为放学后穆妈招呼的皮带炒肉丝而滴血。 穆女士今天肯定要问月考成绩的,到时候一定是男女混合双打。 她迫切想从他那里得到妙招。 “对不起,我错了,真的错了。” 沈均从座位上站起来,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绘声绘色的表演《真诚道歉》。 “下次改正,请爸妈老师原谅。” “还要两眼含热泪,鞠躬如捣蒜,老班一定能原谅你。说不定还能跟你妈说个情啥的。” “所以你就是靠着这个俘获老师家长的欢心的?” “可不吗?”他晃着脑袋,转着笔,后脑勺的发丝也跟着飘起来,“不过我是好学生,怎么样他们也会对我好的,不是吗?” 秋禾目瞪口呆的看着他,想通过眼神交流让这种偏爱传到自己身上。 被大人爱着,那会是什么滋味? 要是她也有这么多人爱的话,她动不动就怕到溃不成军的坏毛病,总能第一个改掉了吧。 有了他的锦囊妙计,她很快又恢复了嬉皮笑脸。 上课铃响了以后,她继续在作业本背面上画五子棋,和同学就谁的能量球更大等问题发生激烈争吵。 她偶尔会偷瞄有没有和她较真儿的老师。 可这次她的视线没有落在讲台上,她看到了坐在前排的沈均,他永远在认认真真的听课做题。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梦想,于是每一步都走在实现梦想的路上。 渐渐地,秋禾也不再想靠吹牛说脏话来表现自己的坚强了。 她从他脸上总结了人生的第一条规律:优秀的人都是沉静的。 小学毕业到读大学前,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鼓励着她。 在她得意忘形的小辫子翘起时,沈均充当她的当头一棒。 在郁闷难过时,他是一杯热热的巧克力。 他沉着的样子,总能把她从穆女士用规矩织成的网中暂时解救出来。 让她站在叛逆的基石上还可以想到更深远的东西。 但这张让她无限遐想的侧脸,在记忆存储了很久。 久到她升学,大考小考,多次离别。 久到她拖着箱子,白昼黑夜,为了生机东南西北的乱窜。 久到她的性格从腼腆多疑变得厚脸皮。 和人打交道时,她可以生产出不同的脸皮。 针对不同人群精心设计,物美价廉,效率一流,即产即用。 直到后来,他变成了她梦里一张打湿在地上,任风吹雨打的模糊照片。 秋禾跑得越快,照片就飘得越远,追不上,也看不清。 秋禾想过很多次,自己会在什么场合与他相见。 在青春期漫长的进程中,沈均从一个具象的人,弱化成一个名字。 青春在2016年大学毕业时宣告结束。 她一次也没能和他再见。 他变成了秋禾回忆里的一个符号,一个执念。 就像是秋禾人生舰队指定的灯塔。 灯光从未亮起过,兀自生锈发霉,却从不弃用。 清晨人潮涌动的地铁站,冒着热气的早餐店,傍晚人来人往的天桥,深夜亮如白昼的便利店。 无论她身在何处,脑海里总摆脱不了他的影子,越想越荒唐。 现在院儿里新楼越建越多,打开窗户只能看到另一扇窗户。 远方再也没有三小的校园,远方也被硬塞进了回忆里。 糖酒公司家属院,二十年前算是县城里妥妥的优质学区房。 如今,却挤在四周连停车位都没有的狭窄街道里。 活像一座破败的水泥孤岛。 曾经像山一样的大人们变成了老人,小区里又有新的小孩儿加入。 可他们这一代,本该顶天立地的长大,却还在成熟的路上拖延。 但成为大人还是有些好处的,他们可以自做决定,自担风险。 现在既然开始了这段旅程,那就不破楼兰终不还。 【沈均: 你好哇! 兜兜转转,我又回细阳了。你肯定想不到,高中毕业后,我从没朝着自己的梦想的方向走过一步。 从上大学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为生存忙碌。 我已经不考虑那些不切实际的傻事了。 想想那个时候为了不能学美术而掉眼泪的自己,真的很可笑哎! 不过我现在的新打算还是不能告诉你,等实现后再说。 你呢?很好奇你现在的进展。 如果某天在细阳,我是说在人民路上突然遇见你,你是不是要比我高许多了? 是不是会谈论起一个我不熟悉的远方?是不是已经结婚生子,成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了呢? 我曾经想痛骂你一顿。 可如果你再次突然出现,如果恰好我在某个路口遇见你。 我会微笑吗?还是只是无言的错过? 我想我可能会选择第二种,就像这封信一样吧。】 她终于在老地方写完了那封信。 学着他当年专注的样子,开始了复习。 书桌还是高中的书桌,笔还是高中的笔,窗帘还是老式的蓝色竹叶样式。 可回到眼前书本时,对于当下该做什么,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反正在家学习是彻底行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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