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元君默然看了一眼月老。 当年祝玄为了剔除障火，是私下找的她和月老帮忙，若无两位执掌神尊相助，喜怒二情也不可能入得了众生幻海，然而两百年经历好端端封存在慎独宫，这“旧缘残留”又是从何说起？ 月老另有暗中相助？看他目光中满是茫然，显然他也不知情。 是祝玄或吉灯少君曾经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擅闯过众生幻海？不可能，众生幻海何其重要，有一点风吹草动都难逃两位执掌神尊的眼睛。 “水德玄帝口气不小！”雍和元君忽地冷笑一声，“那两个泡在海里的已生幻缘，连神躯都捞不到了！他又送来这麻烦的龙渊！天道降罚怎么说？只怕你我性命堪忧！” 她语气里多了一丝货真价实的焦灼。 月老低声道：“老朽想，水德玄帝不会明知有祸还叫我们去做，何为‘众生幻海异动’？你我何曾见过它有异动？” “别和本元君花里胡哨！说清楚点！” 月老顺了顺颌下长须，皱眉思忖片刻，又道：“少司寇与少君有旧缘残留，所以神躯一入海就生幻缘，你我神力也换不回什么，照这个情势下去，幻梦消退时便是天道降罚时。老朽不知龙渊有何用，也许那段旧缘与它有关？陛下的意思或许是，天道有降罚时，便将龙渊投入众生幻海，或可消解天罚。” “是你自己瞎猜的吧？”雍和元君半信半疑。 月老盯着手里的龙渊看，忽然奇道：“龙渊怎地不闹腾了？” 雍和元君淡道：“听说是早些时日被疯犬制服的。” 这事还是归柳那小子说的，为着错收黑线的事，她没重罚他，归柳心里很感激，时常会来黑线仙祠拜访她。 月老若有所思：“龙渊可不会一下就被制服，如果老朽没记错，百多年前有过龙渊下界闹事的传言，百多年……” 他不知想起什么，转身便走：“老朽去一趟天宫。” 雍和元君急道：“这当口去什么天宫？假太子被杀还闹得一塌糊涂呢！” “天宫镇邪塔内应当有神兵天书，兴许能找到什么有用的。” 神兵天书记载一切天界所铸神兵，以及为神兵所伤所杀者，查清龙渊这些年的动静，大概就能弄清水德玄帝送来龙渊的真意。 雍和元君望着月老腾云而去的背影，一时琢磨不透他的用意，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长袖乍然甩开，磅礴的神力撞在海岸畔的青石上，将之碾成了碎末。 * 犬妖静静站在青石台阶下，凝望尽头处的洞天石门。 此时天犹未亮，洞天前盛放的桃花如一团团凝而不散的冷烟，在夜风里无声摇曳着。 眼前忽然掠过许多景象，很多次都是他坐在桃树上，低头与青石台阶上的肃霜说话，时常他说着便笑起来，肃霜也会笑，银流苏晃晃悠悠的，她鼻梁上那点小黑痣总惹得他不由自主去看，下意识去猜想她真正的模样。 缠绵的痴火又要烧起来，难以忘记，难以释怀，他记得每天来到洞天前的心情，期待而雀跃，孤独的盲女在等他，虽然她从不说，可他明白她的依赖，这份依赖消解了他曾经压抑的情绪。 犬妖皱了皱眉头，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仔细想想，多半是因为梦里的肃霜双目不便，叫他生出了恻隐与不忍，以至于连名字和过往都丢弃了，好生可悲。 他拂去青石台阶上的露水，缓缓坐下，定定看着林间一点点变亮，第一缕阳光穿透枝叶时，洞天石门便开了，轻盈的脚步声响起，紧跟着肃霜便“哎”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毫不顾忌往他身边一坐，“怎么不敲门？” 犬妖缓缓道：“你平时都是过了辰时才开门。” 肃霜猛然转头：“你这半个月一直躲在暗处偷窥我？” 谁偷窥她了？还不是那个梦…… 犬妖揉了揉眉心，还没说话，便听她又笑道：“我本来想去客栈看你在不在，既然来了，那我们再去山下玩？还有什么好玩的？” 犬妖支颐望着她的侧脸，银流苏的光在她脸上乱窜，是欢欣雀跃的色彩。 他偏头移开视线，淡道：“山间村落能有多少好玩的。” “那你说说王城？你见过凡人的皇帝吗？皇宫是什么样？” 犬妖停了片刻，目光再度落在她脸上：“你……以前没想过自己去外面看看？” 肃霜愣了一下，其实不用他说，她自己也时常能察觉到不对劲，譬如她的屋里没有镜子，譬如竟然能在山间迷路，再譬如，她早就可以出来溜达，却一直没有过，甚至当做一个遥远的愿望。 她忽然想起做过的怪梦，倘若她是个真正的睁眼瞎，这一切似乎才合理。 “我……”她犹豫着不知说什么。 犬妖没有追问，低声道：“我听说延维帝君最擅炼丹，其次是养护仙草，你之前问我找帝君所求为何，我准备了三枚水玉，想换帝君两颗离魂丹，一根洞冥草。” 肃霜又猛然转头，银流苏发出细碎的动静：“离魂丹用不好是要丢命的，师尊肯定不会答应。” 那是能使神魂离开肉身不散，且不惊动九幽黄泉的仙丹，与滋补疗伤的灵丹妙药截然不同，三天内神魂不回归便要丧命，而且容易被有心者拿来用在恶行上，此类丹丸师尊一向看管极严，连她也不给轻易触碰。 “洞冥草也还没长成。”肃霜摸了摸脑袋，“之前师尊养了三棵，被我不小心压坏了，虽说后来又种了几棵，但没长成的洞冥草用处也不大。” 犬妖闭了闭眼：“洞冥草在其次，离魂丹最重要，用什么才能换到？无论什么，你和我说。” 肃霜看了他一会儿：“你要是不说索要离魂丹的缘故，用什么都换不到。” 犬妖站起身，缓缓走了两步，忽然道：“我要去隐山，那里有一半归属九幽黄泉，肉身进不了。” 隐山是什么地方？头一回听说。 肃霜正要问，犬妖又道：“听说山中有一片混沌地，能回溯过往。” 他停了停，转过身来：“你问过我名字，我不是没有，而是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过往，我想找回来。” 梦中的犬妖没有说过这些，所以他要说，他不会留在萧陵山，无论为了谁。 肃霜也起身掸了掸灰：“那我递个信给师尊，看他老人家怎么说。” 见犬妖摆出离开的架势，她一把攥住他的袖子：“走什么？跟我进来。” 她又在乱拉妖族进洞天，犬妖收了收胳膊，冷不丁她凑得更近，唇畔浮现两只小梨涡，笑吟吟地问道：“原来你不是骗我，那在你找回名字之前，我怎么叫你？” “随便你。” 肃霜晃了晃他的袖子，鬼使神差一般，开口道：“小狗狗？” 这三个字真像惊雷落在身上，犬妖震了一瞬，竭力维持不动声色：“别这么叫我。” “那……臭狗？” “不要叫我臭狗。” “那到底怎么叫？” “随便你。” 他这是什么随便？肃霜只觉一言难尽：“你这只小犬妖真难伺候。” 对，确实难伺候，所以别朝他笑了。 犬妖抱臂靠在墙上，看屋梁看地砖看书案，就是不看她。 一只白瓷茶杯突然飞起，稳稳悬在面前，碧绿的茶水幽香四溢，犬妖一动不动，仿佛没看见。 “茶都不喝？”肃霜挥了挥手，“你怎么了？” 昨天不是挺和气的吗？有说有笑，今天又变回那个刻薄无礼的臭狗了？他怎么就这么喜怒无常呢？ 犬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开瓷杯：“我不爱喝苦茶，不劳你费心。帝君回信时我再来，告辞。” 他转身又要走，袖子也又一次被肃霜牵住，她先时散漫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谨慎：“你是今天心情不好？还是昨天心情太好？” 都不是，或许是有点后悔，倘若早些做那场梦，他昨天多半不会带她去山下，还说什么去王城玩的话。 牵住袖子的力道一点点变弱，肃霜松开手，声音低下去：“抱歉，我就是玩笑……昨天还没谢谢你。” 犬妖吸了口气，下意识想开口，忽见清光闪烁，延维帝君的回信出乎意料地快。 肃霜默默拆开信封，还未看完，面色就变了：“师尊同意了，他……让我跟着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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