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做了那么多,从景熙,再到今日的太后,还有未来的储君,萧公子所作所为,难道不是跟当年的萧王整改四州军在做一样的事吗?” 简倦的眼睛有股与他沧桑外表不相干的精气神。 沈鹤亭斜睨简倦,某一刻确实有提刀剁了他的冲动:“我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为报家族之恨,我是要遗臭万年的奸臣小人,百年之后世人提及我,形容词无非就是卑鄙无耻下流。你为何要将我与我爹相提并论?他整顿四州军是为了扛北边的蛮子,与我所作为根本不是一个本心。” 简倦摇摇头,他感觉有些说不通沈鹤亭:“萧王为何要整改四州军?又为何要越过弘治,亲手操刀此等军国大事?公子亦可知萧王到底触了弘治哪根逆鳞,又是踩了文武百官的哪片雷池,才落得个‘相请追封,帝拒之’?” “你当我三岁小儿,”沈鹤亭态度不好,他怀疑简倦这架势是不说服自己不罢休,不过跟他争辩这个,倒是不算浪费时间。毕竟他找简倦来,也并非只是想替父兄骂他两句出出气。 “弘治多疑,他把他的皇权看得比自个的命都重要,他根本不会允许北疆的兵马大权完全握在一家一族手中。而我爹一早就看出来,北疆四州倘若继续各自为政,无异于一盘散沙,鞑子有朝一日必会再次南下。” 沈鹤亭对简倦说:“所以他即便知道这么做无异于自杀,也要整改四州军番号,为的是让北疆的长城连成一体,好挡鞑子于天鹭山。从那以后,鞑子当然就不敢肖想中原,可鄞都的皇上坐不住。北疆人识萧不识李,他这个皇上,到了北疆也只能做客。” “公子看那么明白,怎么就不明白草民所说呢!”简倦有些急,“他李氏如今就是皇位的奴才,可天下需要明主!当初在诏狱,草民就知道公子是狠毒亦有胆识之人,如今乱世已起,而公子又是离那位置最近的人,为何不取而代之! “偏要寻一个解脱……可您要明白,就算杀了花从文,来日朝堂之上,群臣也不会同意清查定北王府大火,萧王之冤它依然横在那!” “简随安,”沈鹤亭歪过头上下打量简倦,嘲讽地问,“你在兰溪沉淀那么多年,当真看懂了如今的朝局?” 简倦:“草民有何看不懂?见世道不公便要改天换地,就算不择手段也要达到目的,公子不正是这样的人?朝廷里都是些只图眼前利的硕鼠,花从文谋反,民心大乱,此刻不也正是重启的好时机吗?” 沈鹤亭哼笑一声,对简倦摇了摇头。 “我不杀你,原本是想给这世上留一颗读书的种子。如今看来,我倒是错了,留下个一心酝酿谋反的阴谋家,以后别教坏了好人。” 沈鹤亭笑着说,可他并没有起势要对简倦下手,“你是就好像那天鹭江里的食人鱼,表面平平无奇,平时就沉水里也不露头。等到闻见血味,就长着獠牙咬过去。简倦啊,我得告诉你,容不下我爹的不是李氏,不是花容蒲朱,而是这一家为天的世道。” 这次换做简倦不明白沈鹤亭所说何意了。 “可……”简倦的舌头打结了似的。 “眼下我爹是功臣还是罪人,看的是大瀚皇帝对萧家的态度,”沈鹤亭道,“可我要的是——未来所有天下人都心服口服我爹是英雄,日后所有史家朱笔字字句句都为我萧氏歌功颂德——即便我之后,萧家也再无血脉延续。从始至终,我想要都是拿回属于我们的一切。这一切的实现,都需要原本的江山秩序颠覆。” “公子所说,是要争无帝之治?”这想法实在太过惊奇,简倦一时间都没办法接受,“天下怎么能没有皇帝呢?天下怎么能没有一个足够智慧足够清醒的人来统治呢?那国将是谁的国,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天下当然是天下人的天下,”沈鹤亭说,“简随安,你的脑子都被阴谋鬼蜮蒙住了。” “不可能,”简倦非常肯定地说,“这根本不可能实现。” 这倒是实话,沈鹤亭似是无奈地勾了勾唇角:“我当然知道这没办法实现。或许一千年、一万年以后,也办法实现。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去做所谓‘顺应实事’。而是尽力在我最后的时日,留给这人间一叶扁舟,她会载着你们向那里再进一步。” 简倦听出了一股难言的遗憾,沈鹤亭似乎在跟他交代后事。 沈鹤亭说的“她”,应该就是小太后。 “我如今能做到的,也就只有毁了大瀚的世家之治,将我眼见的光芒,映到北疆的地狱去。”沈鹤亭半开玩笑地说,“花从文老奸巨猾,我得亲自押着他跟他的同党,向我父兄赔罪。” “这就是公子的解脱?”简倦微微抬高了声调,“您难不成就不想,亲自将压在萧氏头上的那座大山挪走?” “我做不到,”沈鹤亭答,“就算是我坐上大位,为了抵抗北域鞑虏,也会再选一位忠诚武将坐镇北四州。北疆军功愈高,我便会忌惮他会不会挥师南下,再抢了我的皇位,于是我就想办法对付北疆。如此周而复始,即便是我,也会陷入弘治的僵局。” 他最恨弘治,也最怕落入弘治落入的陷阱。 有时沈鹤亭就希望,自己能看得近一些,平等地恨所有陷害萧家的人,活着就为了将他们一个个地枭首,再用他们的血祭奠亲人的魂灵。 等到敌人尽数消灭,他就会继续向上走,走上权力的巅峰,坐拥天下。命令所有史家为萧元英做赋,将祖宗的庙堂修的比泰山还高。尽情尽兴地跟他的爱人相爱相亲,成为世上唯一成真的海誓山盟。 可惜,靖州城楼之上,花纭一语惊醒梦中人。 沈鹤亭不能从一个被世道害得家破人亡的受害者,去成为下一个用世道害别人家破人亡的施暴者。 这就是他不走“最后一步”的原因。 他要跟花从文不死不休,花从文又会带着其他世家共存亡。等待英雄林一战过后,萧元英坟墓上的尘灰会被风吹散,他也会留给花纭一个,没那么糟糕的世界。 沈鹤亭相信花纭足够坚定,足够清醒,她会在物欲横流中保持本心,尽力还给他们萧家曾经的荣耀。 如此,他便算得上对得起父兄,对得起花纭了。 也不枉他苟活至今。 “简倦,我所求、所谋,你已尽数知晓了。”沈鹤亭喘了口大气,“我找你来,就是想拜托你,日后,定要尽心尽力,扶持小太后。我到不了的地方,她一定会替我到达。” 简倦难能置信地摇头:“就再坚持一下,公子,真的走不下去了吗?草民又看得出你那么在乎小太后,就不想跟她一直走下去吗?” 简倦所说,沈鹤亭不是没想过。 可惜这道题太难了,他跟花纭,本身就是一道难解的命题。 “我是要下地狱的人,”沈鹤亭遗憾地摇了摇头,“那份情再真,也没法子改变我这烂得彻底的命运。 “就像随安你说的,因果有报便是命,我造了如此多的杀孽业障,以后终有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那一天。难不成要拉着无辜人跟我一起扛罪么?我这样的人,不配跟太后走到最后。” 爱情对他而言,是困窘时犹如泰山般稳固的依靠—— 亦是面对生死荣辱,再不愿也得割舍的温柔港湾。 抛开那些虚无缥缈的,就说花纭身上系着跟他同担痛苦的长生蛊,沈鹤亭又怎么舍得花纭跟他扛一辈子想戒又断不了的紫英的疼。 有些话,沈鹤亭从未对任何人讲过。但他想把这些话说给简倦听,或许是第一次见面时,简倦给他的感觉太过安全。 沈鹤亭愿意相信这个看着苦难又有些邋遢的书生,会揣着他自己赤子之心、铭记自己的未尽难言的爱情,陪在花纭身后。 “别哭丧着个脸,简先生,”沈鹤亭对他说,“你得替我高兴,我就快……解脱了呢。” — “砰砰砰——” 焦急的敲门声打断了姚铎跟小太后的对话。 此刻鄞都刚刚破晓。 花纭好奇地抻脖子往外面,还好有一面影壁挡住了她的身形。 姚铎静心去听外面的动静,顿时他感觉不好,给花纭和盛誉打了个“藏起来”的手势。 花纭不明所以地张了张口,盛誉却会了姚铎的意,神色一下变得担忧,立刻带着花纭往花厅后头去。 盛誉找了一处不会被外面的人发现,但能跟花纭听见看见外面形式的位置。 “这是为何?”花纭说,跟盛誉蹲在废弃的太师椅后面,两手扒着椅子腿儿,往外瞧。 盛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用气音说:“指挥使能听出来外面来了多少人。刚才我也感觉到了,来客是带着高手一起来的,现在估计已经有不少人埋伏在宅子周围,就等着抓人了。” 花纭吓得背后直凉,来沈宅还能抓谁?!当然是她这个脱离大部队,偷偷跑回来见花从文的小太后了! 她担忧地目送姚铎去开门了,不一会,就听见姚铎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 “哎呦嚯,这不是国公爷,哪阵风儿给您吹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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