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的李怀璟顿了半晌,平时再怎么巧舌如簧,此刻他的舌头就跟打了结似的说不出来话。 皇家礼册上小太后的生辰在九月,今岁年芳二十二,可那是相府嫡女花镜的生辰,并不是花纭的八字。替嫁女……无论她是太后还是普通人,都是在替别人而活。 但花纭是自由的,她追逐自我,可不得不向命运低头,代替别人在龙潭虎穴中挣扎。 小太后终其一生,落在汗青之上的,许只有寥寥几笔,但那是别人的荣耀,她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花纭。 李怀璟的本意仅仅是想让花纭见一见亲人,他现在却听见花纭内心的呼唤。 孱弱的少女尽力在由男子、权贵主宰的王朝之下站稳脚跟,也许登顶的方式有些偏激,但她必须斩下荣耀,撕去命运强加给她的面具——成为花太后,成为花纭,成为她自己。来日的荣或辱,福与祸,都必须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原来太极殿上,那个眼神中除了信任,还有野心。 李怀璟眸中泛着微光,他欣赏地望着屏风后的身影,衷心道: “生辰快乐,花期①小姐。” 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已经很久没听见有人祝她生辰快乐了。 花纭轻笑,她望着李怀璟的剪影,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被沈鹤亭忘却的难过与被李怀璟爱护的温暖让她迷失,会质疑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一场。 她一向运气不好,不敢得意忘形。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② 她站在原地很久,想象如果自己只是花纭而非花太后,那么望向李怀璟的时候,会不会有等候许久终于等到一捧焰火的感觉? 花纭闭上眼睛,努力找回那个破败不堪的自己:失去母亲、不被疼爱的相府庶女终于撞破闺房的门锁,她抢走父亲马厩中最强壮的马,跃出名为花府的囚笼—— 再睁眼见李怀璟,她沉吟不语。 因为花纭并没有等到篝火的欣喜。 她见到的李怀璟,无论何时都是荣耀的,他的烦忧只有为何得不到父皇更多的青睐而已。李怀璟那般璀璨的人,若遇见的是以前的自己,花纭断定他都不会抬头瞧一眼自己。 花纭是极度清醒的,她并没有被这短暂的快乐冲昏头脑。 李怀璟于她而言,似乎只是在远行之路中遇见的一树繁花,纵然她见了会欣喜,嗅见香气会悸动,但她不会为他永远停留,见不到他的花开,自然也不会等他花败。 她想自己对李怀璟而言也是如此的。 他们都不是因为哪处风景好就决心在一处停留的人。 花纭不会再往前一步了,她决定隔岸相望来自他们的青春的灿烂。她将永远记得这一处繁花,萌生的情愫不会消亡,会在他们关于彼此的记忆中迎来永生。 花纭转过身,抚着桌案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她挺直了脊梁,回到她应回到的位置:“容将军还在吗?自竺州校场相遇之后,哀家似乎一直没瞧见她,也不知是不是回蓟南去了,她也没向哀家辞行。” 李怀璟倒吸一口冷气,他还沉浸在适才暧昧的氛围中。花纭角色转换的太快,快得连李怀璟都没反应过来。 他陡然紧张起来用手撑着座位把身子摆平,还以为适才那场景是他疼得昏了出现的幻觉。他的两手抱在一起,讶异地往花纭那边看了好几眼。 虽然跟哪位女子春宵帐暖是他作为亲王的自由,但被花纭问起时,李怀璟还是有股被捉|奸在|床的心虚。他抹了把额头,磕磕巴巴地说:“……她啊……早,早就走了,带人回蓟南了。” 花纭凝神望他:“带谁去蓟南了?她自己的人还是华安的人?” 这才是她的重点。 “自然是她自己的人,竺州那几位还关在端州大牢里呢。”李怀璟眼珠转了一圈,“那些是叛徒,臣不会让容复把他们带走。臣担心竺州的大牢关不住这几个人,端州收复之后,就把人就近挪过去了。” 花纭悲观地瞧着他:“又是端州。” 李怀璟心下一凉,霎时惊出一后背冷汗:“嫂嫂是说……天鹭江之变与华家人有关?” “来时哀家就在想是谁害得掌印,”花纭深吸一口气,“最开始怀疑是你,现在知道了你并非是那样居心叵测之人,既如此便暂时抛开了靖州。华安死的惨烈,哀家又与百里越联手夺了端州,二州的旧人难免憎恨朝廷。加之今日你我在端州遇刺,想必有人早就盯上了你我。用毒害沈鹤亭全军覆没,又雇杀手谋杀太后亲王,这计划天衣无缝,唯独的变数就是沈鹤亭没淹死在天鹭江。” “如果掌印不能起死回生,恐怕臣与嫂嫂早就折重烨手上了。该是……”李怀璟换个思路反推,得出结果不寒而栗,“倘若那人得手——其一,司礼监被枭首,宦臣为政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还;其二,太后薨在京外,便连同解决了储君;其三,本王初掌兵权,若一朝暴毙十万大军又该鹿死谁手?嫂嫂,此人谋的……是大权。” “你漏了一点,”花纭轻轻喝出一口气,她的声音透着一股威严,“华安临死前留下多少花从文的罪证,加上秋闱之乱,扳倒花相颠覆花氏将不废吹灰之力。没有权宦,没有世家,没有强劲的亲王,没有太后储君,大位、天下——犹如囊中取物。他要争的,是皇权。” 花纭一下话,直接拨开了北疆之乱的云雾。 突然。 “娘娘——太后娘娘——” 盛誉身后跟着李逍,大喊着打破账中的平静,刹那间连月光都碎了。 盛誉一个滑跪冲到花纭面前,两手端着一支带血的信管举过头顶,神色慌乱:“楚王殿下来信,说,说丞相谋反了!” 屏风后面扑通一声,李怀璟被吓得直接从榻上摔了下来。 “什么?”花纭来不及管别人,她心下一震,脑袋霎时一片空白,手颤抖着去拿那支信,感觉有一只魔爪拖着她的心脏往下坠,她甚至不敢打开信筒,“哀家离开鄞都不过十五天,他就这么按捺不住了?” “本王不信!”李怀璟低吼着,他胡乱穿了件褂子就拄拐出来,李逍赶忙上去扶,却被李怀璟一手推开,他踉跄跑到花纭身边,将信拆了读。 盛誉咽了口唾沫,他望着李怀璟的神情由不相信慢慢变为惊慌与茫然,对花纭说:“花相联合英国公与蒲尚书,以太后残害宗室为名,带三大营围了皇宫!姚指挥使率锦衣卫与禁军死守宫墙,殿下虽已尽力谈判,但双方实力差距太大,殿下估计也坚持不了太久!娘娘,鄞都告急!” 李怀玉的信如是说,李怀璟又不是不认得他的字。花从文的谋反来的太快了,太后与沈鹤亭皆不在京中,留守的姚铎与李怀玉在丞相眼里不过一层纸糊的城墙,但凡找个由头联合其他世家,攻破皇宫只是他想或不想的问题。 “好花相,跟天下人下了盘大棋,”李怀璟怒火往上涌,他比谁都憎恨那衣冠禽兽,杏核眼滚烫着狠厉,“搅乱秋闱,卖国通敌,边疆战事未定,他又联合世家逼宫,他到底要干什么?灭国之祸啊……这简直就是将天下放在烈火上烹!” “天下?”花纭重复了一遍李怀璟说的这两个字,“原来他想要的,是天下。” 李怀璟:“他已经是丞相了,还要干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花纭慢慢摇头,她的目光几乎凝固了,一直盯着他手上李怀玉的信道:“扰乱秋闱,堵死寒门的路,为的是朝廷再无可靠肱骨;卖国通敌,借外虏铁蹄践踏北疆,为的是朝廷再无长城良将;如今又于鄞都谋反,原来他求的并非是得天下……而是毁天下。皇叔啊,这到底是螳螂捕蝉还是鹬蚌相争?” 害沈鹤亭的人,并不是花从文。 可挡不住花从文要与世共焚,所以那人还没等到司礼监与丞相府争得两败俱伤就被花从文推上了生死边缘。 “疯了,都疯了,干脆一把紫英烧得鄞都全城疯狂!花从文乃一国丞相,居然如此拿人命开玩笑!”李怀璟看向盛誉,“掌印何在?又跑哪条江的边儿上去了?快让他与我等商讨后续事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胡哈拿假和谈的事还没个说法,就后院着火了!” 盛誉额上渗出缜密的汗珠:“微臣……微臣不知掌印去哪了!掌印仅是告诉微臣,送走娘娘跟殿下后,他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别的没多说了!” “私事?”花纭说,“那哀家知道他在哪了。” 李怀璟匆匆穿鞋,就要拿大氅跟花纭走:“臣与皇嫂同去!” 花纭拦住他:“北疆诸事未定,鄞都战火再起,皇叔还是留在这里主持大局吧。已经逃了一个感情用事的,你不能再走了。别忘了哀家说过的——守好北疆,哀家替天下,谢过皇叔了。” 李怀璟蓦然望向花纭,他再次见到了花纭眸中的笃定。慢慢地,李怀璟放下了大氅。 她满意地扯了扯唇角,大雨来临之前,花纭唯一能相信的人就只有李怀璟了。 花纭向他微微颔首致意,继而转向盛誉,问道:“盛大人,你是否愿意与哀家一道?” 盛誉意识到她话中另有他意。有一处暗无天日的山涧,多少人栽了进去,盛誉曾自诩清醒,他守着那道山涧口,还幻想拉谁回归清白世界。 盛誉仰望着花纭,抬起双臂在左胸前作揖,道:“微臣奉指挥使之命护卫太后,所以娘娘去哪,微臣便去哪。” 花纭微微动容,她向门口走了两步,低声对盛誉说:“牵马,我们去天鹭山。” “微臣遵旨,”盛誉恭敬地拜别李怀璟,随花纭一道走进账外的薄雾中。 李逍望着他们离开,待人远走,不禁问李怀璟:“殿下,天鹭山里有什么?” 李怀璟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耳边似乎再次响起来自天鹭山的遥远琵琶音。 “萧氏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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