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不公平的,”李怀璟用手抹了把脸,他垂眸望着那碗花生酥,身上疼心里更不舒服。想他万花丛中过,就因为多看了两眼小太后,还没来得及产生什么想法呢,就被沈鹤亭含沙射影地骂。自己解释得再干净纯白,估计在他眼里也是越描越黑。 李怀璟失望地叹了口气,拿着勺柄无措地舀着酪。 先是被花纭当做满腹阴谋的奸人,又被沈鹤亭当做心思肮脏的渣滓,李怀璟不由得自我怀疑——他真有那么无耻、那么糟糕吗? 他看见花纭对自己的目光熟视无睹,沈鹤亭将头别过去明显不愿听任何解释。积压的难过此刻在李怀璟心头化开,没喝酒但却像醉了似的眼角酸涩。 李怀璟用真心待他们,他们却如此将自己扭曲。 他虽然身上流着李氏的血,是被王朝供养的亲王,从小到大几乎身边所有人将他捧得高高的,幼时常被弘治抱在怀里,父皇夸他是最棒的皇子,母妃的骄傲。 他被万众瞩目着长大,但没有朋友,其他皇子都成群结队地出宫游玩时,只留他一个人在宫里修剪花枝。长姐安慰他说这是鹤立鸡群,李怀璟还真的信了,而且愈发享受被其他皇子孤立的生活,专注自己手上的经典与兵书。 皇子文考,他总是拔得头筹;演武场上,他更是从无败绩。李怀璟生得出众,资质更出众。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将古来圣贤的经传几乎烂熟于心。 他曾将天下视作囊中之物。 可龙子终究要走出象牙塔。 大瀚皇子的十五岁,是上朝听政的年纪。那时李怀璟日日盼夜夜盼,等来的却是与花镜的一纸婚书。 他不甘,着急去问弘治,为何让他成婚却不让他上朝。 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到皇帝的威严:弘治什么都没说,仅仅是凝望着他,却透着李怀璟从未见过的冷漠,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个闯入他人领地的贼。 最后是裕德太子、李怀璟的三哥告诉他:即便他再出类拔萃,父皇也不会允许他走进太极殿。只因他母妃是句丽贡女,李怀璟的身上流着异族的血脉,他始终都不是真正的李家人,迎娶相府嫡女已是弘治能给他的最大的恩赏。 他不想娶妻,他一直都不想被婚姻束缚。他有理想,他不需要虚无缥缈的爱情。 李怀璟当真觉得不公平,他满腔梦着河清海晏,可从一开始就被他崇拜的父亲划进了叛徒的阵营。从小到大被兄弟孤立,也仅仅是因为李怀璟根本没有从政的资格——废人一个也没价值,他的存在只是一场意外。 裕德替弘治撕开了天家父子之间的遮羞布,三言两语击碎了弘治难得修筑的父爱,李怀璟彻底沦为储君与皇帝权争的挡箭牌。从此留给李怀璟的,只有接踵而至的苦难。 金贤妃造人诬告谋害皇嗣,禁足宫苑无召不得出;长姐与花从文的秘密被发现,弘治废了她的公主身份逐出皇宫,最后长姐难产而死,给李怀璟留下只会哀嚎的外甥。 这是弘治帝对李怀璟的惩罚,也是惩戒来临前的预告。 母妃劝他离开鄞都。 与其在宫里耗着,不如去看高墙外的河山。 于是他牵着一匹瘦马,准备背着襁褓中的外甥远行。拜别金贤妃时,他的母妃依然告诫他—— “用真心待人。” 十五岁的时候想起这些只觉得万般皆苦,恨这世上每一个人。但二十岁的李怀璟会轻蔑地哼笑,贱兮兮地说:“我以真心换猜忌,很伤心的好吧!一点都不公平。” 花纭心下一颤,李怀璟说猜忌,恐怕让他觉得不公平的除了沈鹤亭,还有她。她舔舐干到裂开的嘴唇,乜视李怀璟冻得发红的指尖。 简短的字眼,花纭听出了无限的含义。她颇为同情地瞧着李怀璟,甚至想了解这位爱吃路边摊馄饨的亲王的过去。 可沈鹤亭神色严肃,他不太懂李怀璟。 沈鹤亭一贯是用利益衡量他人价值的人,印象里他跟李怀璟连朋友都不算,顶多绑在一起过河的伴儿。等离开北疆回到鄞都,他们仍是两个阵营的对手。甚至因为李怀璟知道他原是萧旻,沈鹤亭还头疼到底何时把他处理掉。 相互利用而已,哪里谈得上什么真心? 不过看李怀璟那么真情实感,沈鹤亭还是很爱护地没把伤人的话说出口。他沉默着,等李怀璟把话说完。 “鹤亭你不知道,在我眼里啊,人比看不见抓不到的情重要,”李怀璟将最后一点花生酪都吃完,甜丝丝的感觉抚平了心里的骇浪,让花纭与沈鹤亭都没看出他心中的难过。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怀璟比沈鹤亭更懂何谓珍重。他没有彷徨,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李怀璟望一眼花纭,甚至还用玩笑的语气给某人的无情找补:“我活得随意,万事图个开心,最喜欢知难而退。能得到的就想办法得到,得不到的……也不愿意强求。” 花纭没懂李怀璟的弦外之音,但沈鹤亭明白了。 躯壳内另一个灵魂安心了,他释放地泄了口气,抬舌顶了顶上牙膛,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放轻松地双臂抱在胸前,云靴踩在翘起的石板上,好似踩着泰山之巅。 李怀璟将碗筷规整地放好,乖巧地弯唇笑了笑,低头艰难地挪过伤腿转了个方向,说:“我吃好了。” 见他要走,花纭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李怀璟再等一等。三个人把话都说开了,花纭也将沈鹤亭的反常归结于他生病了,她还是想给他一个台阶:“我有些困倦了,你要不要送我回府?” 好像在说,我原谅你了,我们回家吧。 结果沈鹤亭还跟块木头似的,冷着脸道:“成蹊在巷口,他会护送二位回靖州。” 花纭失望地叹了一声:“还是不能放过你自己吗?” “那不是解脱,是背叛。”沈鹤亭肯定地说,他朝巷口伸出手,道,“二位请回吧,我便不送了。” 花纭咬紧了后槽牙,拂袖而去。她心口憋闷,趋步走到巷子口深吸了两大口空气,她背靠着矮墙,望向当空的月亮。 月前挡着朦胧的雾,快让人瞧不清它的模样了。明明知道沈鹤亭已经今非昔比,他是生了病的人,是被人用毒抹去记忆的受害者。曾经都是沈鹤亭理解她的苦衷,明白她的顾虑,现在轮到花纭,她也该包容他的。 可花纭忍不住失望,她难捱沈鹤亭淡漠陌生的目光。 因为她的师哥从来不会那般冰冷,但如今的沈鹤亭就像暖不透的寒窑。她师哥会一直一直地、坚定地站在她身后,怀里捧着挽肆堂的糕点,等她累了,两个人坐在窗边,咬一口桃花酥,再看一眼月亮。 无论她做了什么让师哥不开心的事,师哥都不会疾言厉色。他们会好好沟通,直到误会解开。就算有苦衷说不出口,他们也会在沉默中听到彼此的心声。而不是像刚才那样,沈鹤亭几乎踩着花纭的雷池,差点就毁了花纭苦心维持的和平。 他们认识许多年了,在花纭短暂的人生中,和师哥在一起的时光就占据了大部分光景。 她离不开他,就像芙蓉离不开赖以生存的荷塘。但命运偏偏将师哥夺走,将她最后一位至亲毁得体无完肤。让花纭在沈鹤亭的世界中,从最特殊的那一个,泯然于众人被他阻挡在心墙之外。 还偏偏欺负花纭割舍不下,让她一边备受煎熬,一边望着沈鹤亭沉沦,却无法将他拖出泥沼。 花纭忍不住怨怼命运:老天在写她的命数时,字字句句都离不开沈鹤亭;可写沈鹤亭的命,一笔一画都是他自己的仇恨。 你看他什么都忘了,唯独记得为萧氏昭雪,为故去的英灵祭奠。他一生荆棘密布,而花纭就像那一路荆棘中一朵不具名的花,纵然他瞧着好看、心生欢喜,但他不会为之驻足,她终究不能成为他生命的全部。 花纭抹去腮边的液体,她想,她该回鄞都了。 北疆是她梦中乡,但她没办法在这里停留。 皇宫是她的囚笼,日子再难过,她也向下扎稳了根。 此刻李怀璟跌跌撞撞,拖着半边疼得瘫痪的身体,一步步地挪到巷口。他揩了把汗,抹干净手拍拍花纭的肩膀:“皇嫂,咱走吧。” 花纭想回头再见沈鹤亭,犹豫半晌,终究没为他回首。刚要去搀李怀璟,盛誉赶紧冲上来扶住了另一边。李怀璟朝花纭摇摇头:“有佥事就行,嫂嫂就别沾手了。” “燕王,”花纭的手悬在半空,慢慢才撤回背后,她长舒一口气,“很抱歉……把你想象得很糟糕。” 李怀璟鼻头一酸,假装潇洒不羁地用手揉揉鼻头。他哪是爱哭的人,本是再委屈也不轻易张口说的,奈何扛不住花纭一句“抱歉”,眼泪搂不住似的,赶忙往盛誉那边撇,用他的肩膀擦鼻涕。 他清了清嗓子,装得可不在乎:“这次臣就当不知道,下次可不准了。” “昂……”花纭仰头望李怀璟,不知道他把头埋盛誉肩膀头子上是在干什么,便自己先走一步上马车了。 见小太后走远,差不多被李怀璟的鼻涕弄得石化的盛誉僵硬地拍拍李怀璟,道:“殿下,娘娘都走远了。” “啊?”李怀璟后知后觉,尴尬又心痛地说,“竟如此绝情!早知道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好叫人心疼心疼!” 盛誉无奈地扯了扯唇角,心道你就别做梦了。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